
雪妮和姜大衛在大銀幕上同框那一年,是一九六六。雪妮是女黑俠木蘭花,當她單人匹馬深入虎穴,姜大衛正是行了歹運的小嘍囉,二人狹路相逢,再過四年便榮升亞洲影帝,當時還是龍虎武師的「姜大偉」,有何下場可想而知。
一九六六年是雪妮在粵語影壇出道三年來的轉捩點,經歷在都市題材《一后三王》(一九六三)和《一味靠滾》(一九六四)中扮演機智的女郎,又在武俠小說影像化的《雪花神劍》(一九六四)和《碧血金釵》(一九六三)活化了梅絳雪和紫衣女,一九六五年出現在《老夫子》和《(真正)無字天書》裏,都只是延續之前的戲路,惟當一九六六年到來,雪妮從此不再只是雪妮,她更是女黑俠木蘭花,代表冷戰、科幻、女權、未來、新時代。
與女羅賓漢如黃鶯和黑玫瑰不同,木蘭花不止不與警方對抗,還備受比警方更高權力的保安機構禮待,木小姐前,木小姐後,為的是需要她擔任查案顧問,那是粵語片中女性角色最高的地位。繼《女黑俠木蘭花》,同年還有《女黑俠血戰黑龍黨》,翌年以《女黑俠威震地獄門》壓卷,若不是一九六八年雪妮與仙鶴港聯的賓主關係不比之前,同一系列也許不會三部告終。
一九六八和一九六九兩年是雪妮的大豐收。名下的刀劍片至少有二十三部,時裝片也有六部。兩年合計主演近三十部電影,數量雖然驚人,但當中不乏個人表現可圈可點的代表作,包括《碧眼魔女》(一九六七)、《天狼寨》(一九六八)、《武林三鳳》(上下集)(一九六八)、《如來神掌再顯神威》(一九六八)、《如來神掌劈魔平九派》(一九六九)、《鐵髮紅姑》(一九六九)等。
主要是刀劍片,無疑迎合市場,但曾在木蘭花身上散發的摩登氣息,在雪妮結婚息影前,只轉化成與馮寶寶合演的奇情時裝片《神偷姊妹花》(一九六九)。粵語片其時已開到荼蘼,香港影壇即將面臨改朝換代的局面,同時,卲逸夫老臣子鄒文懷將帶走大將羅維、王羽另起爐灶,一九七○年嘉禾創立,與卲氏分庭抗禮,留在卲氏的張徹,大膽起用新人主演雙男主武俠片《保鏢》,挺拔陽光的是狄龍,雙眉常常剪在一起的是姜大衛。
正是那一雙不願妥協的眉毛,讓我看見了姜大衛,會想起雪妮。
且讓畫面回到小嘍囉與木蘭花碰個正著的一刻,如果沒有後來很多的機緣巧合,它不過就是隨便一個動作電影中的過鏡場面,如同任何一部當中必備的「眾不敵寡」,寡是主角,眾是龍虎武師們,如同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每每兵賊相逢,袁小田、劉家良、唐佳就會出現,而在發跡之前,仍是小卒的「姜大偉」,如何被大俠女俠「拳打腳踢」,頓成可供影痴研究的史料。
雪妮生於一九四七年,姜大衛比她小兩歲。一九六六年的雪妮廿一歲,姜大衛十九歲,二人在《女黑俠木蘭花血戰黑龍黨》中雖有同框,卻沒有對手戲:他看守,她躲藏,一個鏡頭中,他居高臨下,掩護她的是那幅危牆,等到正面交鋒一觸即發,與嫩男對峙的是一根鎗管,姜大衛的表情是錯愕而無奈,然後鏡頭一過,她已通行無阻,暗示未來影帝已領「飯盒」(收工)。
雪妮與唐佳喪禮當天,姜大衛與李琳琳出席。因受哀傷籠罩,站在採訪媒體前,二人並沒深談淵源,卻留下緬懷空間。
因何皺眉?是憂愁?是困惑?是憤怒?是焦灼?一個表情,是臉上的,也是內心的,一張臉孔,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一個符號,是神祇的,也是凡人的。六十年代是「充滿變革和社會運動的時代」,電影就是提供投射的媒介,當強國之間劍拔弩張,武俠片的危機意識叫「武林浩劫」,現實中主持公道有聯合國,銀幕上有峨眉武當崑崙少林,但年輕的雪妮要不站在魔道一邊——《雪花神劍》小說原名《絳雪(姓梅)玄霜(姓陳)》,兩大女主角一正一邪,出身名門的男主角偏偏不在「陳」邊在「梅」邊,是耐寒的一朶花贏得「他」的心?還是,黑綿羊比乖乖女更有吸引力?——要不就像《碧眼魔女》,單打獨鬥。
《碧眼魔女》中雪妮的女俠造型與一般武俠片大不相同,她就是披着一頭散髮,媲美漫山遍野自由聚散的嬉皮士(雖然雙鬢夾了兩隻夾)。不受體制規範便沒有權力名位的爭端,所以生於江湖,亦相忘於江湖,但自由必然等同自在嗎?無時無刻不緊鎖雙眉的她,又更似憤世嫉俗。「世」是道德,「俗」是習性,原來「碧眼」比喻的是非我族類。
因不合羣而殺出血路,那是姜大衛的《保鏢》(一九六九)。縱然在他之前,已有《斷腸劍》、《獨臂刀》、《大刺客》的王羽。許是張徹在男主角身上寄託了自身的「不遇」,王羽的角色,佔多數是「隱姓埋名」,故事中或斷臂,或開膛剖腹,都是對不被理解的另一種反抗。肩負接班重任的姜大衛,除了延續王羽的「隱士氣質」,也要與時並進,當王羽的一身白衣走進歷史,姜大衛的「白」則貼近了當下的態度:「結合了日式洋服、學生裝、西裝的元素,衣服上的四個口袋和五粒鈕扣,還有『四維』、『五權』之說。既符合現代審美,又不照搬西方風格」,民國時期的「中山裝」,如是被《小煞星》、《報仇》(同為一九七○)中的姜大衛穿成「時尚宣言」。是「時尚」,不是「復古」,在於「長髪」和「縐眉」:在姜大衛之前,華語影壇沒有男主角如此青春,故此從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五,由他掛帥的電影有《年輕人》、《叛逆》(搭配偶像陳美齡)、《朋友》、《後生》(搭配初登場的傅聲)。
那天和姜太太聊天,「我們以前常來青年會咖啡店,很久沒來了,今天來了,就想起(唐)佳哥在這兒等雪妮姊。」琳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