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途飛機上看電影,你會選擇新片,還是舊戲?
某些航空公司的娛樂系統,給你的難題還不止一個,尤其對於有選擇困難症的人。不知確實由幾時開始,座位前面小小一塊屏幕,卻是近乎看不見盡頭的時光隧道:各種人生階段看過的,錯過的片目,濃縮成應有盡有的片庫,對,一不小心,數量的龎大,構成機會可一不可再的壓力,然而時間有限,光在流覽和作出決定之間,猶如曾經滄海,明白眾裏挑一為何是人生學問。
放在結過婚,離過婚,有女初長成到離家入大學的一個(美國)女人來說,要不要在新一段的交往中,落實與對象的感情關係,也有如同在飛機上選甚麼電影的矛盾。如果她還是未婚前的那個「女孩」,面前體積不小,完全與理想扯不上邊的男性,肯定進入不了她的視線,看看她那外表完全相反的前夫便是證明。
只是,前夫今日已是別人的丈夫,即便出於女兒的緣故,他們會坐在同一張飯桌上,結果還是不歡而散,都怪他在餐後仍然點了一客麵包,她不滿他一貫的沒有必要多此一舉,然而從餐廳走出來時,前夫便以他對她的了解來還以顏色:「你不是把它吃完了?」
前車可鑑。她當然不會允許同樣的錯誤再犯一次。比前夫的身形大三個碼的這個男人,看上去氣宇軒昂多了,而且,舊愛用詞遣字的刻薄,換成新歡,卻是和她一唱一和的風趣成文,幽默成篇。
都以為是過渡了中年危機的「大人」了,第一次約會,她問他:「你們離婚是雙方同意的嗎?」他:「不全是。」,「嗯,我可以要她的電話號碼嗎?」他笑:「當然可以。」,「你知道那可省下多少時間嗎?」,「我們都該在脖子上掛個牌子,直接出示我們的缺點。」,「好主意,你的牌子上會寫甚麼?」,「我很邋遢,我還有耳毛⋯⋯」,「原來你很邋遢,嗯?」
他開始引伸「邋遢」的定義,於他,不是骯髒,是相比於前妻的整潔成癖收納成性,他只是隨心一族。她:「其實同住真難,人的習慣真的⋯⋯」他:「我喜歡吃酪梨醬,但我不吃裏面的洋葱,我會用那片脆脆把洋葱撥到一邊,與酪梨醬分開,當她看見那樣的動作,她會馬上變成一根香蕉(氣炸)。」,「我不覺得你那樣做有傷害到誰」,「我也那麼想,但當我們的婚姻瀕臨破裂,那已足夠叫她火冒三丈。」,「那是無理取鬧。」,表示站在他那一邊的女主人公點點頭。
上述對話出現在電影開場的第十七分鐘。到了第四十分鐘,那個她坐在另一個離婚女人面前,聽她數落那沒有半點好處的前夫,這個她,於電影的女主人公,是半個客戶(上門按摩服務),半個朋友(對方對女主的「有碗話碗」大為欣賞),身份是詩人。當二人邊吃墨西哥的莎莎醬,邊分享前夫有幾不堪,聽上去就是與她不相配:「我的前夫討厭洋葱,他吃這個時,會拿着脆脆,戥到莎莎醬裏,這兒那兒的戥戥戥,直至洋葱都被推到一點,這讓我很抓狂!」
世界就是小,酪梨醬和莎莎醬兩個故事的舊愛和新歡,自然是同一人。分別在於,兩個故事的聆聽者,卻由一個分裂成兩個。當女主人公赫然發現,她目前的交往對象,就是被她那半客戶半閨密無數次狠批和數落的前夫,她開始介意他吃的零食(「我要送給你一本卡路里百科全書」),他在電影院說話太大聲(「你不懂說悄悄話,他的悄悄話不是悄悄話」),然後在把他帶去與友人聚餐時,目睹他拿着一片脆脆伸到一碗酪梨醬中戥戥戥,她忍不住衝口而出:「你知道酪梨醬有多少加路里?」
明顯的,她已不再是早前以「那是無理取鬧」來捍衛男人有權以喜歡的方式進食的同一人。而他,在開車送她回家(而不是回他家)的路上,留下語重心長一問:「我以為你喜歡我,為甚麼我覺得今晚跟我相處的,是我的前妻?」
電影的名字叫《Enough Said》,中文翻譯成《緣來⋯說夠了》。它在二○一三年面世,導演是Nicole Holofcener。當年在多倫多的記者會上,女導演不諱言故事屬過來人語,待男人如此嚴苛,是「夫子自道」。自嘲的題材不怕公諸於世。才會把啼笑皆非的人事拍來入木三分。
導演本人與電影中女主人公的作風無縫接合,眼中容不下一根刺的她,也是肚裏留不得一句沒說出口來的話。有時嘴上說的是半句,剩下半句,交給眉毛和眼色。千萬不能小覷未曾出口傷人但殺傷力更強大的那半句。現代人形容得無比傳神,那叫「補刀」。
Holofcener的喜劇殺手鐧,正是「驚你死唔去」,又或「唔講嗰句都講埋」。《緣來⋯說夠了》十年後,新作《你傷了我的心》(二○二三)面世。跟前作那「受人影響,把眼前男友重新照了一次X光」的女主人公相比,新作的「她」不遑多讓,只不過位置逆轉,反主為客,身份是小說作家的「她」,輾轉傳來老公對她新書誠實的意見,足使平實的英文片名譯成中文,大可被放大成《萬箭穿心》。
又刀又箭,矛頭均指向玻璃造的心。若有人把Holofcener電影和活地.阿倫相提並不令人奇怪,核心價值是「我不夠好」。即便主角們已很幸福,卻總是處處懷疑自己,繼而把焦慮投射在欣賞、包容他的人身上:「是『他(們)』不夠好。」
這一程飛機上的電影庫尚未提供《你傷了我的心》,正是「只有舊愛,沒有新歡」的「你不夠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