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來到美荷樓,才知道這幢由徙置大廈改裝而成的舊文化展館,原來就在小時候我家門前的正正對面,相距就那麼兩、三百米吧,冬日下回望,無論是近距離望過去,還是回憶中望過去,感覺同樣恍如隔世。
─美荷樓,現在是一個游散着中外年輕人、背囊客的思古幽情地,可當日,不就是普通不過的石硤尾徙置區H座嗎?我每天走路上學,便都會經過它,小學時轉左,中學時轉右。
我特別記得H座,還因為它位處於這社區的龍頭,面向整個深水埗,居住了大批四九年後南逃香港的國民黨軍眷,名副其實的臥虎藏龍。
每年雙十,顏色彩艷的旗幟飄揚,所謂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奇異地鋪陳成一浪浪的「旗海」,聲勢奪人,直追調景嶺。
到了慶典的高峰,還有鞭炮巡遊,無數的遺民們擁戴吶喊,「光復大陸」呀、「毋忘在莒」呀的,真情地叫嚷着,如此的人山旗海,論氣勢、論色彩、論排場,老實說,都看不到他最終會敗下陣來。
但黃毛丫頭的我們,其實根本不知道共產黨跟國民黨,誰誰誰跟誰誰誰,而只是覺得每年十月,都會有一個雄壯喧鬧的節日,跟香港好像有關,也好像無關,就在我家的門前窗外進行。
後來,老爸告訴我,外面還曾經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暴動,有人叫它「九龍大暴動」,有人叫它「右派大暴動」,老爸也不大清楚來龍去脈,只說雙方對壘,就在眼前。
我問老爸,都看見什麼呀,他就說:
「打鬥呀,開槍呀,死人呀,我都親眼看見。」
老爸說着,彷彿猶有餘悸。「白天已夠嚇人,晚上就更加厲害,軍警連珠爆發的開槍,劈劈啪啪,槍火點點赤紅,飛來飛去,中了槍的悄悄倒下,或者爬走,或者躺在草地上,等待仝人或者對方拖走。」
「中了槍的人,都不吱一聲的嗎?」我好奇地追問。
「不吱,中了槍的都不吱聲;倒是開槍的會高聲亂叫,劈劈啪啪的槍聲,夾雜着叫囂聲,吵嚷得很。」老爸說,如一個口述歷史家,卻對歷史一臉的惘然。
(憶舊遊: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