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長劇編劇考功夫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長（篇）劇最考編劇功夫的，是寫人。能把人寫到某種境界，情便油然而生。這種時候，正是觀眾的幸福所在。

看《輪流傳》（一九八○），常常嘗到這番滋味。它的人物眾多，卻個個有稜有角，連被公認最沒個性的陳婉嫻（黃韻詩），原來也是情感纖細，只是不為人知。第二集藉一宗「爭衣服」事件引出另一宗「男友的過戶」，如針黹般，前後兩件事情把她的性格與際遇，縫合成量身訂造的命運。

五個生於四十年代，在五十年代成長的姊妹淘，大多出身中等家庭，完成中學教育沒有問題，但是大學的門檻便是另一回事。陳婉嫻是五人中最不抱「非份之想」一個，畢業不是失業，而是「回歸」家庭，繼續做她熟悉的縫縫補補。相反的是翟粵生，「社會，我來了！」是她「逃離」家庭心切下的靈魂在吶喊。

先說她與手帕交翟粵生（李琳琳）的一段「爭端」，亦是因「女紅」而起。

翟買了一塊「碎料」給陳代做裙子，裙子做成後，翟怎樣擠都擠不進去。生：「我而家周身唔自在，好似扮蟹咁。」嫻說：「鬼叫你大早慳呀，分零紙口我都放到盡咯，你聽晚試吓挨晚嗰餐唔好食，我諗條裙會鬆動啲。」翟：「你不如俾把較剪我剪咁啲肉，大食唔窮倒算窮呀。」

「永不妥協」的翟粵生，搶過衣車上嫻的新裙：「唔理呀，調轉呀，你著我嗰件，我著你呢件咯！」嫻也扯着自己那件不放手，奈何對方更決絕：「唔理呀，你想辦法呀！」一臉委屈的嫻：「我瘦得過你咩？」翟：「瘦得過囉！」嫻：「我塊料啱你心水咩？」翟：「啱囉！」嫻：「你件衫我著得落咩？」翟：「著得落囉！」嫻眼看步步被自己逼埋牆角，像綿羊般「咩咩咩」了三聲之後，下一句已是把白旗扯起：「咁調轉啦！」

長嘆一聲，咄咄逼人的這位才還原本來面目：「你份人呀，你唔俾人蝦死就奇嘞。」

「退一步想，海闊天高」是陳婉嫻的座右銘嗎？二十歲前可能是，嫁作人婦前可能是，但隨劇情往前發展，她在前期的「不明不白」漸變為追尋自我的動力。離婚，就是例證，可惜那是四十集後的事情，雖然快要拍到了，但到底胎死腹中。

李琳琳的翟粵生是當年收下無數忠粉的角色。清麗如其他扮演過的角色，但那一頭清湯掛麵，即一襲粉藍長衫，誰會相信她已是「女人三十」。《青春的旋律》（1968）於她原來不只是一部電影，卻是終生氣質的寫照。

在同儕們眼中「標奇立異」的中六女生，以「放眼世界，關心社會」為己任，「少年不知愁滋味」在她的字典裏，等同嬉戲耍樂的藉口。當解文意（李司棋）揶揄她知少少「扮代表」（第一集），翟粵生便反唇相譏：「成日報錯號，你啲路邊社消息，呃吓陳婉嫻就得嘅。」激發解小姐即時還擊：「有咩我亂『車』一通我唔知㗎？」翟即反問：「美國幾時跟住發射人造衞星上月球呀？」意：「（嘟嘴）遲啲囉！」翟：「幾時至得𠺝？」意槍頭一轉：「你知咩？」翟連身都不轉：「二月囉。」意要挽回一城：「個人造衞星叫咩名呀？」翟：「（這次回身對意指鼻哥）一九五八年第一號探險者囉！考返我轉頭？！」

正義感滿滿，此刻翟粵生改向「身不由己」的陳婉嫻連珠炮發：「你又點會瘦得過我呀？你呢塊料大早啱我心水，我就唔會揀（我）呢塊啦！我都掹掹緊，你話你點啱嘞！」

一個進逼，一個退讓，一條裙子其實內有乾坤：將要被翟粵生揭開的，是陳婉嫻與解文意的一段「爭男友」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