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本着看台灣六、七十年代歌唱電影的預期心理去看《情人的眼淚》(一九六九)的。原因之一,乃幕後代唱,並非別人,又是紅極一時的姚蘇蓉。

提到淚盈歌后,前一天晚上就看了她領銜主演的《歌王歌后》(一九七○)。歌后當然是她,歌王是青山。那個年代香港歌廳常客的兩位,屬於台柱級人馬。但是晉身大銀幕,卻不是和對方演對手戲。青山是小喇叭手,配秦蜜。姚蘇蓉是天后,配丁強。前一對種瓜得瓜,後一對有緣無份,說穿了,都是階級惹的禍。

現在已經不復存在的夜總會場景,在六、七十年代真還大行其道。它們出現在文藝片的密度之高,其實有其社會意義,就是烘托男女主角的階級懸殊。

我最早被這種通俗劇文化哺的乳,一定是《不了情》(一九六一)。林黛飾演的歌女青青,是我的「啟蒙老師」。男主角關山在故事開始時是富家子,劇情卻安排他在中段因家道中落,要由愛人出賣肉體暗中助他度過難關。在二人終不能成眷屬的教訓背後,不(只)是歌女命途多舛,而是有種階級必須保持,有種階級唯有自我犧牲。

之後年齡稍長,電影中的夜總會場景從香港換成了台灣。甄珍自己也說過,她演歌女的次數多如牛毛,對嘴鏡頭駕輕就熟。鄧麗君、姚蘇蓉、鳳飛飛,全部當過她的幕後代唱。《彩雲飛》(一九七三)的唐小眉、《海鷗飛處》(一九七四)的楊羽裳、《天使之吻》(一九七三)的伊莎,都有她手持米高峰示範妙目盼兮繞樑三日的表演。

因為太常見,太不稀奇,故此,以前看到《情人的眼淚》中張美瑤演的歌女,也沒特別留意。唯是近日看罷中影的《群星會》(一九七○),搜尋其他同類片子時,一段張美瑤在《情人的眼淚》中的演出卻意想不到的讓我即時觸電。

完全可以不知道劇情前文後理的幾個鏡頭,竟有如此懾人力量。「為什麼要對你掉眼淚」,一把滄桑的女聲唱着沒有知音的歌,鏡頭緩緩從偌大的夜總會大廳,搖到疏疏落落有人在慢舞的舞池,歌台上是鬱鬱寡歡的歌女,鏡頭換成中特寫,推向了她。「你難道不明白是為了愛?」湖水藍色的歌衫上釘了銀色珠片,銀灰手套,臉上是藍色眼影,使人想起lady who sings the blue,「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開,我眼淚不會掉下來,掉下來。」

當田鵬正要坐下來,張美瑤的眼神全變了,歌聲亦停了下來。

 

那一刻的靜默就是永恆,樂隊停住了演奏,賓客停住了舞步,所有人均面露詫異之色。

 

宇宙終止轉動十來秒後,又響起她未唱完的兩個字「⋯⋯再會」。

 

鏡頭切回夜總會大廳,搖過入口,西裝筆挺的青年走了進來—這是不論在國語片如《不了情》,抑或粵語片如《一水隔天涯》(一九六六)都曾見過的一幕,而且我肯定,只是當下說不出是哪一部謝賢主演的文藝片,必定也有這個表達他人生路不熟的鏡頭—他是男主角田鵬。

「好春常在,春花正開,你怎捨得說⋯⋯」歌女的目光,之前都沒有焦點,但就是當田鵬正要坐下來,她的眼神全變了。而歌聲亦隨着她看見了他停了下來。她的臉容在拉長了「說」的尾音之中經歷了由隆冬到初春的變化。時間,停留在張美瑤的特寫上多久?但覺那一刻的靜默就是永恆,因為周圍再沒其他聲音,有的是樂隊停住了演奏,賓客停住了舞步,所有人均面露詫異之色。唯有坐在台下與台上張美瑤相視的田鵬,臉上隱約泛起了漣漪。

他是暖的風,她是溶的雪。宇宙終止轉動十來秒之後,寂靜中又響起她未唱完的兩個字「⋯⋯再會,我在深閨,望穿秋水,你不要忘了我情深,深如海⋯⋯」。

導演李行就是這樣給一部平平無奇的電影創造了一個magical moment。並且,令同名主題目在電影中,有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