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名卡門》中高達自導自演,他的角色是個只想創作不想被業務困擾的,也就是,非商業片導演。諷刺的是,這部卻是八十年代高達重回大眾視野之作,票房與口碑的不錯收穫引致「頑童回頭是岸」的誤會—美麗的。

一九八五年後第一次跟《芳名卡門》(Prénom Carmen)(一九八三)重逢,因為自己已走多了很多被創作經驗鋪出來的路,一幕幕看着看着,彷彿如某種返程:來的時候不知不覺,但回過神來,才意會是怎麼回事。

既然是老頑童,自必「不按牌理出牌」,贏來金漆招牌「高達出品,必屬難懂」。「懂」,一直被高估又高估,因為世間上最難應付的,是「自己」。

很多的「懂」,是把發掘問號的機會,一一變成句號。致使「懂」成了人生最高目標,而不是讓生命因「不懂」而更多姿采。試是要考的,它展示了某種前景(途),但當該考的試都考過了,有人的步伐便從此打住—再沒有需要證明自己價值的對象,這時候才有可能想到,我有給自己出過幾條「考題」?

《七女性》代表了電視節目前所未見的「新」,但也引爆了大量「睇唔明」的聲浪。雖然劇中不是沒有故事,但更多鏡頭不是用來「講古」,而是藉畫面表達角色的處境。苗金鳳在超市購物出來遇上「撞衫」,她是背影入境,要回頭看「另一個我」,這裏的寓意,算不算「高深莫測」?

再看《芳名卡門》,看到一個導演決意要用自己的思想感受來講一個也是非常普世的「故事」。只是,片中的「故事」不是由很久很久以前講到他們從此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結束。「故事」在他的感受上,是意識的流動;在他的思想上,是思維的跳躍。當流動和跳躍轉化成影像,剪接便扮演說故事的角色。但剪接不是只為影像服務,因為電影的一半是聲響。當影像和聲響被整合成某人特定的說故事形式,「故事」便不只是故事,它指涉到個人的與羣體的,顛覆的與同流的,在「故事」發生之前便已存在的,甚至可以預見未來的。

有人說故事是給聽者描述一株樹的樣子,另一些人,是帶你進入森林。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逢星期四晚八點至九點的黃金時段的一小時菲林劇集《七女性》第二單元《苗金鳳》的片尾字幕出現「謹獻高達」四隻大字,引致全城譁然—主要服務基層觀眾的無綫電視台,忽然「藝術片」起來,「一夜成名」的不是法國導演,卻是香港新浪潮的前浪譚家明。

懂或不懂,明與不明,分別也許在於聽者選擇「答案」,還是「為什麼」。《芳名卡門》取材比才的歌劇,但由沒有生病的高達住在醫院裏逃避為拍電影籌措資金,世姪女卡門來借別墅拍攝電影,到銀行護衛員在卡門糾黨械劫銀行時與她一見鍾情,到卡門利用高達向紳商名流集資拍片的場合意圖綁架富商,到護衛員因妒成恨親手槍殺卡門,「故事」的脈絡一目了然,所以《芳名卡門》被認為是高達的親民之作。但那怕卡門該有的《芳名卡門》都有了(「男人,為什麼要存在?」),為什麼高達要軋上一角?為什麼男女主角的對話常常自言自語?為什麼四重奏練習的片段不斷在與劇情無關之際自出自入?為什麼驚濤拍岸潮來潮往有時有聲有時無聲?但有聲無聲,它們也是跟卡門無關,跟四重奏無關,跟我無關,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說明,高達是借「故事」來陳述尚未過去,還在發生的許多許多事。而這,和生命與我們之間的關係不無相似:即便是自己的一切,若是未知,便是不明,而這些不明,本來正好是故事的起點。

那個故事或許叫做《芳名卡門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