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在張國榮身上,就如想是白天便是白天,要變黑夜就變黑夜,自帶光芒使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有glamour。天生明星相的意思就是如此: 隨心所欲,他人看自己如是,自己看自己更如是。

或者,張國榮本來就是一部「老電影」。

「老」,與枯敗無關,惟有證明在時間巨人面前未曾折過半吋腰,才能常青。活得像老好電影般「老派」(Old Fashioned),首要敵過潮流的無情衝擊,但獨沽一味靠攏傳統又嫌失諸保守,是以張國榮的可貴,正在於他身上的「老」從不顯舊—為什麼我總覺得他與Classy的戲精比堤.戴維斯與女神瑪蓮.德烈治是一脈相承?

比堤․戴維斯(1908-1989)什麼叫美?作為大女明星,戴維斯與同期的美人相比,一定更是性格取勝,不然就不會一部部壞女孩的演下去,並且無比自豪。性格美的形象之一,乃煙不離手,還把煙用作代表作電影《揚帆》中的愛情比喻。

初生之犢之年,大抵不知道將要一步步向着與伊等相似的孤獨走去,直至「謫仙」般的角色愈演愈多,他和她們繫於一線的「薄命」之感,已是呼之欲出。

且看從影以來張國榮示範的「燈蛾撲火」:

(一)《阿飛正傳》(一九九○)中的無腳雀仔旭仔;

(二)《霸王別姬》(一九九三)中人戲難辨的程蝶衣;

(三)《胭脂扣》(一九八八)中雖生猶死的十二少;

(四)《春光乍洩》(一九九七)中絕地沒有逢生的何寶榮;

(五)就是在《東邪西毒》(一九九四)中不落情緣的歐陽鋒,他是把拿手好戲「痴心妄想」交託給張曼玉來幫他完成—他的嫂子、他的愛人,何嘗不是他所得不到的「自己」?《東邪西毒》在多少人的記憶中揮之不去,皆因張曼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最後一段獨白,曾幫多少人看見脆弱又好強,害怕失去又不敢爭取的自己。 雖然,他的表演總是游離在「被想像的男性」(外界看他)和「自我想像的男性」(他看自己)之間—除了後期的《色情男女》(一九九六)、《異度空間》(二○二二)、《槍王》(二○二○)和《流星語》(一九九九),都因隨着年歲增長加重了「男人味」。

反觀在他黄金時期的角色,多是藉本色演出發揮了陰柔力量。曾與他合作的女演員都對他「愛不絕口」:永不搶她們鏡頭與戲分,或應說有待後人仔細研究的,是張國榮在扮演男主角的同時,如何以引導、了解、保護的各種情感,來完成他在女主角身上的自我認同。他深明風情萬種,又懂得孤僻悶騷。而當女主角們的骨與肉被他賦予靈魂,張國榮在片中的「男性亢奮」便會渾然天成愈燒愈烈。

瑪蓮․德烈治(1901-1992)什麼叫美?每一個美人都用她的名字把觀念重新定義。德烈治就是把男踢死兔穿得「迷死人不償命」的表表者,並且黑白雙煞。注意,那年代要做個夠格美人,就要煙不離手。

同樣的,《胭脂扣》中如花少不了十二少,連《春光乍洩》中不設女主角(不論拍了不知多少的關淑怡),黎耀輝最後的立地成佛,還是要借力於何寶榮的自毀長城。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張國榮在任何時代都比任何香港巨星更巨星,是他身上擁有雙倍光芒:除了是「男明星」,也是「女明星」,而且光從手持一根香煙的姿勢就能看出,他是如此「老牌荷里活式Diva」。(修繕自二○一三年四月寫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