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芳齡十六、七歲的少女,為什麼會在飯桌上主動向父親提出:「你要錫阿媽一啖」?

部分原因,就在父母的反應裏。母親聽了,面露難色:「你咁大唔透㗎?」父親比較從容,但也跟母親如出一轍,對女兒輕輕斥責:「你咁曳㗎⋯⋯食飯邊有得錫㗎⋯⋯」雖然一輪推搪,要看父母親熱的女兒還是得逞了,只見爸爸蜻蜓點水般用嘴唇碰了媽媽面頰一下,母親羞得眼也抬不起來,少女亦因此十分得瑟:「噢,爸爸錫媽媽!」──這一幕,若要說是女兒要逗父母開心,不如說,是出於父與女的默契,讓爸爸可以藉安撫女兒的名義,一親太太的香澤。

在《香港一婦人》(一九六四)裏,吳楚帆的「一男人」比起白燕的「一婦人」,明顯因為要在左右為難之中把情人、丈夫、父親的角色做好,他那看上去的主動很多時候卻很被動,如上述場面的設計──集編導演於一身的他,既安排角色不是始亂終棄,但又每每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女兒李敏在飯桌上看見「爸爸錫媽媽」,從情節角度而言,就是向觀眾交代吳與白舊情仍在,只是人到中年,又礙於吳已另有家室,白才選擇表現出心如止水。李敏這女兒代父索吻,便是站在吳的立場推波助瀾,因為,吳的決心,似乎只有在得到外力幫助時才會增加,等到他和白被李敏推進睡房後,他第二次把嘴送上去,卻換來白燕的「你扯啦。」吳便即時把晨褸(假作留夜的戲服)褪下,並跟自己說:「我扯啦。」

回到另一個家,髮妻容小意已在守候。「嗰邊(吳對她說是到澳門公幹)咁好玩,點解你捨得咁早返嚟?」支吾的吳:「哦,邊有得閒去玩啫,為啲生意,成日都要去應酬。」「應酬係嗎?哼,梗係啦。」她沒有即時拆穿他,是為了把「炸彈」投落更多人在場而造成更大災區的場合── 一個人沒有面子事小,教有關人等,即不忠丈夫,黑市夫人,私生女全部抬不起頭才是大任。吳楚帆為此安排一場大龍鳳,容小意殺到在夜總會舉行的生日派對,當眾奚落壽星女李敏,還一手摘下戴在她襟前的生日禮物胸針,教李敏掩面嚎哭奪門而出,白燕追出,而他正想尾隨,已被容小意拉住臂彎:「你唔扯得住,跟我返去!」畫面淡出,表示他插翅難飛。

「一男人」因何不摔開捉住他的手?而且,鏡頭中正面的是容小意,吳楚帆只是側背面,又因為白燕追在李敏身後時也分到了一個特寫,更加顯得導演吳楚帆對在此衝突中立場曖昧的吳楚帆愛莫難助。

還是,因為「好戲在後頭」?

好戲,就是容小意在豪華的客廳裏,向他下的哀的美敦書:「我而家嚟話俾你聽,你係我嘅丈夫,我唔准第二個分咗我嘅愛,亦唔准第二個分散我嘅家庭,以後我屋企唔准你擺蘭花(白燕,李敏的名字都有「蘭」),亦唔准你再見佢,知道嗎?」

容或是個典型的醋娘子,這樣佔有慾與控制慾一樣強的正室,放在女主角也即是受害人身份,上演的就是《獅吼記》,反之,便成了穿旗袍的惡魔──容小意顯示權威的姿勢,不是揚鞭,是手上有根長煙嘴。堂堂男子漢當然不會就此低頭,但如果戲碼是「難為了爸爸」就不同了。故此,這場戲的收梢,是吳楚帆演繹了張愛玲筆下的一句話:「『走!走到樓上去!』──開飯的時候,一聲呼喚,他們(投靠有錢人的窮親戚)就會下來的。」

看來很主動,其實很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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