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峰.九龍之子

林一峰:隧巴‧半山‧星期天

 

坪石邨到半山巴丙頓道,一周一次大出走,是我十二歲那年最期待的活動。

對講求效率的香港來說,最佳路線是應該這樣的:在坪石邨乘地鐵從彩虹站往金鐘,轉乘23號中巴(對,是已經被城巴接手很久的中巴)到半山巴丙頓道,音樂學院就在斜路之上,完成課堂就沿路回家,蠻方便的;只是,我喜歡走不同的路,我會乘11D九巴往樂富,然後在樂富巴士總站乘103號過海巴士,直接往半山;不要被「直接」兩個字騙了,這條巴士線可是一條數一數二的迂迴曲折路線,行駛的路絕對不是普通巴士會走的;一程大約一小時十五分鐘,再加上11D短程巴士乘坐時間,以及上落與等待加起來,本身一個小時內可以完成的路程,我願意每個禮拜花上兩個小時去好好享受旅程,看看沿途風景。

為何我可以每個禮拜都有這樣的歷險呢?契機是這樣的:有一年我主演了兒童音樂劇《飛躍夢幻城》,主腦Harry哥哥決定多收一個徒弟──就是我。Harry哥哥當時很年輕,只有二十多歲,但除了寫了第一個百老匯式兒童音樂劇外,還是一個精於牧童笛、長笛跟單簧管的音樂家;那時,學音樂對於我和我的同學來說都是天方夜譚:草根家庭的小朋友選擇無幾,昂貴學費對於草根家庭來說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障礙,沒有地方跟時間練習才是更大的問題,但Harry哥哥只象徵式收我一點點學費,爸媽也覺得是一個難得的緣份與機會,於是我就開始了每周一次的過海歷險。

我很記得一位叫做Steven的朋友,跟我同齡,也是Harry哥哥的學生,斯斯文文,戴金絲眼鏡;他的上課時間也是星期天早上,我緊貼在他之後。每一次走上巴丙頓道窄窄的斜路,推門進去Harry哥哥音樂學院後第一眼看到的,永遠是Steven的爸爸:斯斯文文戴金絲眼鏡,坐在一旁看着他的英文報紙。

記憶中,英文報紙只會在兩個地方出現:為了交英文科新聞閱讀報告功課,每周總需要被逼看一次;另外一個地方就是Harry哥哥音樂學院的小小等待區Steven爸爸的手上,至今我還記得當他翻閱英文報紙時室內淡淡的墨水氣味。

好高級呀~~

在等候室的我,一路聞着英文報紙的高級墨水氣味,一路聽到尖子學生Steven的演奏,心情無法不緊張。Steven走出來,架着與他爸爸一樣的金絲眼鏡,有禮貌地向我點頭,跟爸爸離開……

好高級呀~~

好了,到我上課了:疏於練習,我一直都吹不好,上課時間還被安排在一位架金絲眼鏡的尖子學生之後,對於學習的小朋友來說,這種自我比較可以是一種激勵,也可以是放棄的催化劑;我從來沒有向老師解釋家裏及學校環境不容許練習的原因,加上自己多餘地與其他人比較,一年之後考到了皇家音樂學院音樂試的第三級(最高為八級),僅僅合格,我就有了這個絕對要不得的想法:這個高級的有錢人玩意終究還是不適合自己,這個不是我的世界,放棄也罷;之後,我就沒有再上課了。

學到了長笛的基本技巧,我就死記了兩個比較容易的調子指法:G跟D大調,閒時自己吹來玩玩,沒有跟譜,開始吹起一些自創的旋律。我現在有很多創作歌曲都是G跟D大調,或多或少都是因為長笛。

多年過去,至今我還很清楚記得:對我來說,重點並不是學習長笛的機會,而是那個從九龍往返巴丙頓道的旅程,一想起那段離開九龍出走港島半山區的記憶,還是會讓我會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