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角的皇都戲院一度要拆,後引為一級文物古蹟,引起文青議論。
此建築據說是亞洲第一座所謂西方現代主義作品,屋頂有幾條橫豎交替的石屎樑柱結構,據說蔚為奇觀。
皇都戲院五六十年代,是電車進入小上海的一座城門。舊上海人來到北角聚居,緬懷以前在上海美琪和蘭馨戲院看《月宮寶盒》、《出水芙蓉》的日子,皇都戲院遂應運而生。初初建成叫做「璇宮」,也很有舊上海風格。
上海人看不起廣東戲,自己愛聽越劇和崑曲,然後就是上觀荷李活西片,低頭則吃西餐。皇都戲院隔鄰就有一家溫莎大餐廳,羅宋湯和牛排,一塊蛋糕加咖啡或茶,完全是舊上海凱司令餅店的味道。
今日的皇都變成福建佬新移民商場,賣鞋的賣鞋,腳底按摩的腳底按摩,也不可以說瘡痍滿目,只不過文化多元,有如今日去到倫敦看見遍地的阿拉伯移民,某些從前一度風光的區域如五月花出現了露宿者,一切只是二十一世紀全球化帶來的新景觀,不可以說誰對誰錯。
皇都的商場,今日有一位書法名家在內展覽作品兼而營業。這位世外高人據說顏真卿體十七八代的傳人,一手毛筆字可與六十年代上環酒家和米店的招牌風格媲美,令人感嘆今日炎黃子孫之下一代,個個低頭盯着一部手機,短訊用微笑和手指公的符號,叫他們拿着一枝筆寫「領導人好,晚上好」,即使簡體也都歪歪斜斜,遑論叫他們手執毛筆沾墨寫書法。
閒話表過。皇都戲院即使要拆又何必哀悼呢?畢竟這種建築在澳洲墨爾本、加拿大魁北克,甚至溫哥華多倫多也多的是,不要說巴黎倫敦羅馬。
殖民地就是殖民地,即使有一點西洋建築也屬第二三流。譬如台北總統府和舊高雄火車站,皆是日本滿洲國和大正時代的洋建築,與日本本土同期相比,格局和氣勢都低了一班,拆之實無足惜。
連上海外灘那一排,人人都說像利物浦,又怎可以跟利物浦二十年代之帝國格局相比。當年紅衞兵進駐,建成工人造反司令部,乒乒乓乓的拆了一通內裏的裝飾,紅衞兵和工人造反隊力氣小,也開不動大型的拆樓機器工具車,致使外灘英國殖民地舊建築漏網。今日仍然高高聳立,一看見就想起中國人當年在上海拉黃包車,據說被洋人踢屁股的民族恥辱。
若今日懂得「保育」皇都戲院,為何不懂得「保育」中環的舊郵政局大廈、舊香港會所、銅鑼灣的舊利舞臺?若四十年前得保此三建築,今日香港的風貌、地位、香港人的尊嚴都不一樣。若還加上尖沙咀舊火車站,這四大殖民地文明建築都可以保下來,則今日香港就不會只剩下一個海港城和羅素街。連大陸的文青背囊客也寧願取道香港另往檳城,找尋孫中山和汪精衛留下的足迹,也不會駐足香港。
這四大建築的崩毀時代,卻又都在麥理浩和衞奕信做港督的時期。英國人很狡猾,若換了在他們祖家,一棟也不會拆,反正準備移交中國主權,麥理浩和衞奕信都是中國通,知道中國人厭惡所有舊物,覺得是落後,與其將來被你拆,不如現在我先拆了。果然,當年四周鴉雀無聲,地產商爭相投標,逐一發財。
今日後出世的一代,全球流浪,去過孟買加爾各答和檳城,回到香港才發現大事不好。但一切已經太遲了,只能回家面斥他們的父母:當年所謂的港英,貧富懸殊,你們還會產生一批左仔發動一九六七年放炸彈的大暴動,但八十年代之後,香港會利舞臺一一陷落,為何沒有一個人出來直斥港英之非?一切灰飛煙滅,原來當年更無一個是男兒。香港九十後出生的這一代對父母懷有忿恨不是沒有道理。他們沒有選擇投胎地點的權利,無端端在不合適的時間、不合適的地點生下來,舉頭一看,見四周都是一樣的地產金權,玻璃幕牆屏風樓,捫心自問,如果你是他們你會甘心嗎?當然不會。此亦岳華在晚年怒斥黃絲帶佔中,即遭到「網絡欺凌」。大半生拍香港電影的功業一筆勾消的原因,下一個受害人緊隨的就是劉德華。
真如此時勢,如此建築,如此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