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離鄉貴人離鄉賤,這是大家的共識,其實再往下數,天災人禍在境內和境外通常也有截然不同的待遇──別誤會,並非借題發揮,指強權政府封鎖新聞,企圖隻手遮天阻止家醜流進國際,或者當自己的老百姓是小綿羊,不讓他們與外面的世界自由接軌,而是記者往往有加鹽加醋習慣,小事化大大事化更大,務必達成搶眼球的神聖任務。譬如這個星期,不停接到親朋戚友深切慰問,勤於上網或閱報的他們,都以為住在巴黎巿中心的我面臨周身濕透絕境,出入乾脆只穿一條泳褲,由住所樓下游到數街之遙的超市購買每日用糧,麵包紅酒統統安置在頭殼頂,保持美妙平衡以漂亮的蛙式運回蝸居。
當然我也必須負起部份散播謠言的責任。早在十多天前撐着雨傘漫步去撒特里劇院看翩娜包殊,過橋時就覺得塞納河灰濛濛的水不但漲而且出奇急,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半開玩笑警告即將起程赴花都度假的何小姐。幾日後再經過,水位又再高升,這回不但河畔行人道全部沒頂,連通車道也完全失去蹤跡,嘖嘖稱奇之餘不忘圖文並茂忠實報導,將淡淡的焦慮貼上社交平台。
當天專誠去羅浮宮打轉,因為聽聞玻璃金字塔前幅特邀裝置藝術家滾搞,貼上了背景建築物的實物原大黑白相片,施展歐洲人最樂此不疲的「掩眼法」──書讀得少,不曉得美術史上著名的trompe-l’œil有沒有中文定譯,只好馬馬虎虎胡謅湊數。雖然前度已經以權威口吻告訴過我,裝置只得這麼一截,站在外面遠眺就得了,不過既然一場去到,側門又沒有輪候的遊客,不信邪的我樂得內進看看。哈,人家着力製造的正是平面效果,背後果然空空如也,不知道基於安檢抑或疏通人流,還要走到購物中心另一頭才有出口,兜一兜用了約莫半小時,簡直白白浪費腳骨力。
隔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羅浮宮便關閉了。哎呀我的天,假如洪水真的氾濫,浸過蒙娜麗莎的眼眉,我豈不是冥冥中舉行了告別儀式?那年全球盛傳瑪雅人末日預言,日曆用紅筆圈起的一天,我忽然福至心靈,進這座堆積西方文明的宮殿惘惘走了一圈: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搭火箭到其他星球避難太奢侈,以豐富的最後晚餐劃上休止符,起碼對得起自己。請勿笑我矯情,我就不信那天你沒有為可能的毀滅作過一點打算。
第一次見到羅浮宮,應該是在銀幕上。不不,不是柯德莉夏萍展覽高檔時裝的《甜姐兒》,那時年紀太小,連最簡單的愛情故事也看不懂。是高達的《法外之徒》,三個無聊的青年為了打發時間,決定挑戰三藩市飛人占米約翰遜以九分四十五秒閃遊羅浮宮的紀錄,你追我趕跑出了新浪潮的經典場面。我一直懷疑外景隊根本沒有申請准證,拿起手提攝影機就即興拍攝,那個出手攔截反斗星的護衛員演技之所以如此精湛,因為真的在履行職責。電影十分好看,一定有痴心影迷東施效顰,複製戲中人飛奔的英姿,我不是缺乏衝動,而是苦於沒有共同競跑的夥伴,並且搞不清楚路線──東南西北樓上樓下,怎樣才算由頭到尾兜一圈?我甚至不記得,貝聿銘將透明埃及地標安置在館中央之前,門口究竟在什麼地方。
水浸羅浮宮的驚險情節,到底沒有如期上演。前度曾經在藏品維修部上班,不止一次提過塞納河決堤的隱憂,一九一零年大水災的烙印有圖為證,巴黎再次變成威尼斯的威脅絕不是無中生有。我聽着眼睛越睜越大:明明知道地理環境有先天缺憾,怎麼還把倉庫設在地窖?他聳聳肩。親愛的讀者,這就是浪漫的法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