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有夢想。可惜這些夢想往往在萌芽不久,就被現實擊碎。我們遂逐漸忘記發夢,歸入正途。大人告訴我們,這叫成長。成長的另一個名字,叫面對現實,叫腳踏實地,叫循規蹈矩。
《小王子》的作者聖修伯里便有類似經歷。他在書中一開篇便告訴我們,他六歲時喜歡創作,曾畫了兩幅蟒蛇吞食大象的作品,並渴望得到大人的欣賞和肯定,殊不知「大人建議我把肚皮開開或閉着的蟒蛇圖擱在一邊,還是把興趣放在地理、歷史、算數、文法上面吧。於是我在六歲的時候,就這麼放棄了美好的畫家生涯。」
這事說來看似平淡,想想卻教人難過。我們都曾童年過,都曾懷着最大的好奇和熱誠,盼望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並對世界有着這樣那樣稀裏古怪的想像。照道理,大人應該好好尊重和鼓勵小孩發夢,並幫助這些夢想飛得遠些才對,為什麼卻要狠心令其夭折?這裏的大人,當然都是真心關心愛護小孩,並希望他們活得幸福快樂的。所以,夢想為何總是飛不遠,是個嚴肅的教育問題。
所謂夢想,通常有兩重意思。第一,當事人覺得這個夢想十分重要。第二,要實現這個夢想,不是那麼容易。如果不重要,它就非你所想要;如果太易實現,那就談不上是夢。所以大人不鼓勵小孩發夢,要麼認為這個夢根本不值得發,要麼認為實現這個夢太難。
大人不鼓勵聖修伯里做畫家,顯然不是因為他沒有成為畫家的潛質,而是覺得花時間學畫畫這件事不值得。為什麼呢?三個字,沒前途。為什麼沒前途?因為它不能幫你讀上好的學校,助你找到出息的工作,更不能為你在社會贏得別人的尊重。沒有這些好東西,大人說,你的人生將會過得很糟糕。
小聖修伯里或會說,就算畫畫不能帶來什麼好前途,但至少不是壞事啊。講道理的大人就會告訴他,千萬別這樣想。你花時間在這些不實用的玩意,其實是有機會成本的,因為那些和你競爭的小朋友,都在準備各種功課,學習各種語言,參加各種培訓。你現在才六歲,不知道人生就是一場無止境的競賽。你輸了在起跑線,以後的人生路就會十分難行。
所以啊,大人繼續說,千萬不要罵我們是什麼怪獸家長,也不要以為我們有心折磨你們,更不要嘲笑我們不懂教育。我們也知道不讓你追夢,你會不快樂,你的一些重要天賦會被埋沒,但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因為我們比你更清楚成年人在玩什麼樣的遊戲。你要在這個遊戲裏面生存甚至勝出,你就必須放棄夢想,早早裝備自己。這種放棄,有點無奈,但作為大人,我們必須對你的將來負責。
小聖修伯里如果仍然十分熱愛畫畫,他可以怎樣說服大人?兩條路。他可以說,其實畫畫也可以很有前途,也可以名成利就啊。大人通常就會笑着說,別逗了,難道你以為你能夠成為梵高和高更嗎?何況就算給你做到,他們生前哪有什麼名利?不流落街頭已經不錯。小聖修伯里或會爭辯說,那我可以做畢卡索啊。有這樣的志氣當然好。但問題是,當一個小孩夢想成為畢卡索的理由是因為他的畫能夠賣得極好價錢時,他就已經跌入大人的邏輯,初衷不再。
還有另一條路。小聖修伯里可以說,他喜歡畫畫,根本和實用無關,而是因為喜歡,純粹的喜歡。當他能將眼中所見腦裏所想心內所感用筆畫下來時,他覺得他在創造,在表達自己和實現自己,因而感到難以言喻的愉悅。說到此處,小聖修伯里眼裏閃過異常奇妙的光芒。這種光芒,在他其後的人生,日見稀少。大人畢竟年輕過,於是理解地拍拍他,說,你懂得這樣想真不錯,但夢想畢竟不能當飯吃。這樣吧,你暫時放下它們,先好好讀書好好賺錢,待日後財務自由再說。
有了以上看似非常通情達理的對話,小孩即使多麼不願,大抵也就無話可說。夢想,遂在此折翼。成長,從這裏開始。
在我的人生路中,我領受過一次又一次這樣的教導,經歷過一次又一次這樣的挫折。讀中學時,我熱愛寫作,渴望成為作家。我的語文老師說,做作家在香港無前途,還是讀商吧。我掙扎兩年,最後選了工商管理作為大學第一志願。入了大學,發覺自己真正熱愛的是哲學。大人說,哲學在香港找不到飯吃,為了前途,忍耐一下吧。我痛苦兩年,最後下定決心轉系哲學。從那天起,我的人生海闊天空。
過了這麼多年,我現在成了大人,女兒已經五歲,同樣喜歡繪畫。如果有一天,她說她想做畫家,我該和她說什麼?我想,我會說,女兒啊,想做就做吧,爸爸支持你。到哪一天你不再發這個夢,沒關係,那就發另一個。至於夢想有沒有用,我想有用固然好,沒用也沒問題。如果你能在夢想的追尋中領悟到藝術的美和感受到生命的好,就已足夠。這是無用之用。
(我真的可以做到這樣嗎?嗯,我會努力。)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