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和你一起變老、要看到你變老的樣子，戀人絮語中常常碎碎念這渴望。彷彿皺摺成兩張地圖似的臉，黏在一塊，比皮膚繃緊的肌肉廝磨更顯恩愛；一雙想落日踟躕而行的背影，比青草地上追逐的軀體更浪漫。
聽多了看多了，有時候會想喊一句：有那麼急嗎？
不急，如果要求的只是一個畫面，請專業化妝師弄一下，把兩個人化個老妝，拍下來做記錄，好玩，也有機會成為一門生意。
最近就有一段短片，六對情侶經老妝技術變得七老八十後，試看看他們相視對方的反應。
妝化得很像了，主角有沒有誇張，無從稽考。有一個直接笑出來，「跟你爸長好像。」有一個先是驚訝，然後不只是忍不住好奇，還是出於憐惜，伸手輕撫對方的皺紋，雖然是假的，也漸漸顫抖掩面，流出真眼淚來─真的，他們沒必要作假。
這真人秀卻有無可奈何的虛假處。他們不是演員，所以，第一個才會笑出來，你怎麼長的那麼像你爸啊。若真到了那年紀，對方本人大有可能就是別人的爸了啊，有什麼好訝異的？老人家有什麼沒見過？對許多事情，即使沒麻木，反應也淡淡的，而且，笑聲又哪有這樣飛揚啊。
另外一個撫摸情人臉龐的動作，到掩面而泣，身手未免太靈敏了。我目測所及的老人家，到了皺紋摺成那個樣子的階段，無論激動與否，手都有點兒發抖，走起路來，每一步都是漫步。
至此，我終於認同，「要和你一起變老」，在戀人浪漫想像排行榜中高踞得有道理。太不容易了，就算肉體與感情都健在，伴侶呢？還是原來那一位嗎？關係有沒有變質？細水長流中有沒有將就？兒孫沒帶回來煩惱，感情卻也分給他們了，剩下來，「要和你一起變老」的景況，也不會是年輕時想像般單純。
健康呢？即使是瑣瑣碎碎的老人病，也足夠磨人，無論是彼此彼此，互相攙扶，抑或一個主力照顧另一半，都是考人耐性、磨人心志的事。
不以吵架代替閒聊，我們想像中漫說雲淡風輕那種閒聊，就很難得了；不一整天無言以對，或是互相埋怨，就很了不起了，還能坐一起，深情數一數對方的皺紋這種畫面，真值得在浪漫榜上奪冠。
回想過去，屢屢被要求交出地表上最浪漫歌詞，堆砌到上天那麼高因而離地，也不能達標時，對方就會舉已經老去多年那幾句做範例：「知道你壯闊胸膛，不敵天氣，兩鬢斑白，都可認得你」。老實說，當時我也只是寫寫，都是二手經驗，沒仔細投入箇中何事，只覺得動不動就推到髮白齒落，也不是辦法。現在，我認了，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