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後巷那瘦弱的江湖賣藝老頭,帶同他那平庸卻又頑劣的猴子,遠赴尖沙咀去搶地盤,遇上當地兇神惡煞的地頭蟲與地頭猴,雙方爭罵起來,一言不合,人跟人鬥,猴跟猴廝殺,終於人與猴俱慘敗,只落得個鼻青臉腫、甩皮甩骨地回到深水埗來,今天回想,事情還是叫人難過。
然後,江湖賣藝老頭大概心忖:自己年紀已不輕,膝下猴子又無大志,前路茫茫,痛定思痛,決定從此改行。
由是,尖沙咀一役後沒多久,老頭便搖身一變,每天下午,挑一根扁擔,前面負一木桶的豆腐花,後面平衡一箱子的碗匙、糖盅、清水、洗滌工具等,沿街叫賣起來:
「豆花!豆花幼滑!豆花!豆花幼滑!」的,沙啞地叫賣。
嗓門兒不大,但叫賣聲總能自街頭傳到街尾,五分錢一碗,以一面黃銅造的勺子,替客人盛得滿滿熱熱。熟客吃完一碗,還能再送一、兩勺,黃糖碎任取;有些客人—像我老爸老媽—吃完,還會得順手替老頭把碗洗乾淨才歸還,非常舊社會的共和與溫暖。
我不知道老頭本來便懂得弄豆腐花,還是半途出家、逼上梁山學會的,反正他的豆腐花,比那時候剛聲名鵲起的「公和豆腐」,一點不遑多讓;而老頭兒佝僂的身形,也更像一個半生彎腰賣豆腐花的小販,多於一個每天擠眉弄眼、七情上臉的江湖賣藝人。
唯一有點落寞的,也許就是那頭猴子,每天投閒置散,默默地坐在扁擔旁,百無聊賴,從前不明白為什麼要每天跳來跳去表演,今天不明白為什麼不能再每天活在掌聲中。
直到某一個霧濕的春天,就像今日,猴子忽然慍怒桀狂起來……
(世間的猴子: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