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在巴黎,每逢星期三都必定起得特別早,穿戴整齊到報攤買新鮮出爐的娛樂指南《Pariscope》,售價加了又加,怨言半句都不敢有──先兩年一度停刊,驚嚇度之高罄竹難書,見過鬼怕黑,加就加吧,繼續出版就好,白光女士名曲唱的「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切切實實是我的心底話。
用研究學問的耐性檢閱全市大小戲院片目,感興趣的圈起來,一週時間表就此劃定。上星期翻來翻去不見位於第七區的寶塔,一陣錯愕,前度見狀自動自發提供答案:「聽說賣掉了,應該會拆吧?」哎呀,不會果然被來自亞洲的富豪買了,像採購古堡那樣將整座建築搬回去一磚一瓦重建?那次在古色古香的放映室看中國電影週不知道哪部影片,背後便傳來聲震宇瓦的普通話:「這賣多少錢?咱買了搬到中國去!」軍閥式的霸氣,彷彿全世界都是呼之則來的沈鳳喜,大帥喜歡叫誰唱堂會,誰就得乖乖來一段《馬寡婦開店》。
一九七六年小青年放暑假單槍匹馬遊歐洲,機緣巧合在這裏看了帕索里尼的《沙勞》,銀幕上各式各樣酷刑配搭盤龍飛鳳的室內裝置,如同實踐方興未艾的後現代主義審美觀,沒齒難忘四字全無誇張。旁邊有座小花園,亭台樓閣擠在一起,完全欠缺東方的空間概念,參天大樹和竹苦苦相伴,魁梧瀟湘互相抵消,近年還搭了棚架,外牆和屋頂不斷維修,灰的灰黑的黑,氣質氣氛蕩然無存。三分鐘熱度的獵奇,當然培養不出長相廝守的堅毅,但是感情的累積向來不講道理,鬼鬼祟祟潛進生活,趕也趕不走。
我在寶塔的最後一場電影,是新西蘭皇家芭蕾舞團的《吉賽爾》。星期天早場,迷迷糊糊去了第六區的Arlequin,排隊抬頭張望不見海報,才發覺擺了烏龍,三步拼作兩步急急走到目的地,幸好尚未開場。事先不知道跳阿爾畢的是位中國籍舞男,結果額外附送眼睛冰淇淋,那雙大腿粗壯得驚心動魄,風流往上流,八月十五斤両也不小,飛來艷福令人目不轉睛,只好對不起重金禮聘的美國女主角。叫祈歡,散場後立即上網搜索,起步起得遲,似乎已屆掛靴之年,白光另一首金曲《相見不恨晚》,列出「我正青春你還少年」作為陌路相逢先決條件,真是過來人的至理名言,可恨這回被動的甲方和主動的乙方都不及格。
無可否認,我熟悉的巴黎正在漸漸消失中。
再實在的城市,都不外是海市蜃樓吧,今天的繁華說不定明天便煙消雲散,《浩劫餘生》流落猿猴世界的太空人,最後發現身處的荒蕪之境其實是紐約,沙丘露出自由女神半邊臉,千方百計想回家,原來家埋在腳底下。開遍的姹紫嫣紅,轉瞬化作娓娓水磨調,顏色和香氣不復存在,相信的人奉為曾經唾手可得的良辰美景,非信徒則不留情面把它歸納為幻覺,沒有神,只有神主牌。豪氣干雲的「我們永遠有巴黎」,只不過是《北非諜影》裏堪富利保加哄英格烈褒曼的對白,他要她離開危機四伏的卡薩布蘭卡,她不肯走,唯有開出一張漂亮的空頭支票,誰認真誰就輸了。後來他會記得她嗎?他們曾經攜手漫步的小巷,在蒙馬特,在聖保羅,在聖修披斯,統統凝結在水晶球,等着他日重逢一解凍?未必,未必。
反而酒吧彈鋼琴的Sam是個老實人,不論點唱多少次,他沙啞的聲音都這麼唱:
你必須記住這點
親吻就是親吻
嘆息就是嘆息
基本的東西永恆不變
當時間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