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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大起大落

專欄
2024.08.16
撰文:林奕華

whatsapp-image-2024-08-09-at-2-43-03-pm鮮浪潮電影節辦楚原回顧展,座談會的題目是「楚原的三生三世:跨越香港電影不同時代的第一人」。顧名思義,每投胎轉世一次,便是重新「歷刧紅塵」。所以,六十年代拍粵語片的,七十年代在邵氏拍片的,八十年代中期後拍港產片的,不是同一個楚原,又是同一個楚原。

座談會讓各方友好後輩交流對前輩的記憶、印象與分析。但若要說原汁原味,任誰也不及這位最愛,也最精於「講古」的導演細說從頭。電影資料館早在二○○六年已出版楚原的口述歷史一書,當中涉及的內容雖已包涵上述三個階段,只是限於篇幅,事件即便還原,感受的刻劃大多點到即止。尤其對於一九七一年加盟邵氏,到一九八四年合約結束的十三年光景,兩三頁的交代經過,畢竟不同把歷史放在顯微鏡下仔細推敲——我是說一九九一年發表於《台灣聯合報》副刊繽紛版的「楚原的國語片時代回憶錄」專欄,文章總數四十篇。相對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九年拍攝粵語片的十年「光輝歲月」,後來的十五年,無疑才是道不盡的酸甜苦辣。從閱讀趣味到人生感悟,都非雲淡風輕的文字可比。第一篇已畫龍點睛:「一個『廣東仔』,單人匹馬地闖入國語片圈,不用說當然白眼橫加,到處碰壁。」

出奇吻合的是,在粵語片時期不會遇上的「炎涼世態」,倒是在這次回顧展開幕電影《紫色風雨夜》(一九六八)中,恍如「預言」般上演。男主角林文聲(謝賢)一朝得志,吹捧與機會如潮水湧至,當重拾理智,才明白現實殘酷。《紫色風雨夜》與《冬戀》、《玉女添丁》屬同期作品,被公認是楚原事業的巔峰,但在一年之間,他已從雲端跌落谷底,不止再難執賣座導演之牛耳,轉戰國語片市場,過往的彪炳戰績亦難以發酵。國泰機構的一年合約並未帶來轉機,四部類型電影反而亮起紅燈:特務,謀殺,言情,武俠,竟無一部突圍——是時不予「我」,還是「我」的十年功力為國語片所廢?

《紫色風雨夜》的男主角可以「不如歸去」,選擇忠於藝術而不再為商業的得失「出賣靈魂」,楚原作為粵語片導演的言志風格,在六十年代仍為觀眾受落。但七十年代人心隨道德和消費風氣轉向,「娛樂才是王道」決定了才三十六歲的楚原必須經歷「進化」。由國泰到邵氏,不變的是類型片依然主導,首作《火併》(一九七一)贏了口碑,第三部《愛奴》(一九七二)叫好但未叫座,第四部《壁虎》(一九七二),挾陳寶珠復出與首拍國語片的聲勢,票房仍強差人意,六部電影相繼完成,轉瞬已到了合約屆滿。

whatsapp-image-2024-08-09-at-4-35-33-pm楚原寫:「話說當日我敲門到邵先生房間告別之時,邵先生一面愕然地問我到那裡去。我不好直說是我約滿的最後一天。公司一直沒有跟我續約,我已經接了一部片子(《煙雨斜陽》(一九七三))在台灣拍攝,我只說是來多謝先生關照。邵先生聽完之後領會,面色輕變,他告訴我坐在這裡等他,跟著走到當時還在人事部工作的方逸華小姐房間。過了一會兒,邵先生走回來叫我跟他過去,於是我跟著他走到方小姐的房間去。一推門入內,第一眼見到的就是用紙巾抹著那紅紅鼻子的方小姐,跟著邵先生指著一張合約,上面還有一張支票說:「這是你的薪水合約和日期,簽後才去台灣,回來馬上工作。」我一看合約是三年的,而且又加了薪津,心中真是歡喜得不得了⋯⋯一九七三年六月拍完《煙雨斜陽》,我馬上回邵氏報到,一進邵先生辦公室,桌上已放了一部「舞台劇」的劇本在那裏──《七十二家房客》(一九七三)。」

歷史就在此刻已定,抑或,是在楚原建議邵逸夫用廣東話而非國語拍攝該片的彼刻?一雪被李小龍《唐山大兄》(一九七一)擊敗加盟邵氏首作《火併》的前恥,《七十二家房客》大收五百六十萬,連李小龍前一年票房五百三十萬的《猛龍過江》也只是手下敗將。

「我在一九七三年風光極了,到七五年我可以告訴你,我是萬般失意,根本就不是七三年破香港賣座紀錄時候的楚原——雖然我仍是我。」一連五部拍於《七十二家房客》之後的電影,一部改編依達的小說《舞衣》(一九七四),一部改編意大利電影的《大劫案》(一九七五),三部跟隨電視潮流的《香港73》(一九七四),《朱門怨》(一九七四),《新啼笑因緣》(一九七五),「拍一部『仆』一部,拍一部『仆』一部,於是我想到不如拍回武俠片,《絕代雙驕》,《魔劍俠情》,《倚天屠龍記》,《射鵰英雄傳》,《神鵰俠侶》,《天龍八部》,我全部寫了分場給邵逸夫看,但每次他看完都總是ban(否決)。」「每次在談劇本時,老闆一定請客去一家上海館子吃飯,而每一次總挑出劇本的缺點,同樣的失意回家。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九個月,九個月即兩百七十天,我一直都在看書,寫分場,到上海館子吃飯,又帶著失意回家。」

直至有一晚在上海館子吃的飯多了一位稀客——金牌編劇倪匡。「席間邵先生同樣地指出我那古龍故事的缺點,劇本又照舊不通過。就在這時,倪匡先生說了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就改變了我下半生的命運。『如果你要拍古龍,他改編《教父》的《流星蝴蝶劍》最好。』跟著邵先生馬上問我喜歡不喜歡《流星蝴蝶劍》,其實當時我根本未看過那故事,但九個月來劇本都不通過,別說《流星蝴蝶劍》,就是《老鼠田雞蛇》,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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