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書展主題是武俠文化,討論金庸、古龍、溫瑞安等一連串華文武俠文學的脈絡進展。
武俠小說獲得官方正式肯定、終於可尊為「文學」而且登上書展殿堂,或又是一件「世紀大事」。金庸武俠小說《射鵰英雄傳》初版,印成單行本。六十年代的中小學生在課堂偷看,在家中被窩打手電筒,一概被教師家長指為不登大雅之堂的閒雜甚至有害讀物,一概沒收。那時金庸小說與學校課堂互相排斥,有你無我。如果學校的課室是殿堂,課本是朝廷的官員,那麼金庸的武俠小說單行本就是羅賓漢的另一個世界了。朝廷看見有一夥綠林好漢式的讀物,當然要出兵清剿的。
武俠小說以金庸為首,寫出了另一個種類。首先是遠在加州大學的華裔教授陳世驤,發現了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學價值。陳教授在美國教比較文學,精通中英文。海外教書生涯,精神生活也有點枯燥。陳世驤到唐人街買了武俠小說的金庸單行本,看得手不釋卷,讀後寫了一封長信給金庸,大讚《天龍八部》裏的人物主題及其哲學意義。今日金庸明河社的《天龍八部》最後附有陳世驤書信全文真的影印本,立此為據。
金庸的意思很清楚,是很含蓄地向在香港中學課室中沒收他的作品的教師臉上打了一巴掌:你說武俠小說是不登大雅之堂,現在美國的名牌大學教授對我的作品高度讚揚。
這一點,後來的周星馳也照用。哈佛大學東亞語文系教授李歐梵,也相當欣賞周星馳,並以周星馳電影為主題發表論文。這下子周星馳的港產片也登上電影藝術殿堂,成為一個哈佛級數的學問系列。可見通俗的創作,會在頭巾氣的中國文人社會遭到嘲笑和排斥,但總有少數人「識貨」。如果識貨的人有非常威猛的學院頭銜,則武俠小說以金庸為首即可以隆重「平反」。
當然陳世驤欣賞金庸的小說,不等於接納整個武俠小說的品種。武俠小說有如新詩,基本上人人都可以寫,但寫得好是鳳毛麟角。華人世界有金庸,則不必再寫武俠小說,正如新詩裏有了余光中,則不必再寫新詩。因為這兩人在各自的文字創作品種之中,都達到了最高峰。仰首看見喜馬拉雅山,獅子山和大帽山就沒有得自誇了。連中國的泰山和華山也要讓路。文學世界也像股票市場,也有豐和長和等藍籌股,沒有辦法,人生在世,總是很現實的。
金庸的武俠小說寫成高峰,但地球上除了喜馬拉雅,還有阿爾卑斯山或洛磯山。不是爭高度,而是山勢可以不同。不跟金庸比喜馬拉雅,但古龍可以另成洛磯山脈。古龍的小說另闢途徑,採用非常歐化的語法,細碎的電影鏡頭,像日本的漫畫連環圖,切割得很細。古龍的小說在七十年代滿足了港台兩地經濟起飛、電視蓬勃的一代。金庸的文筆較接近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古龍的場景調度則完全是日本式。這樣武俠文學到了古龍又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成為不一樣的風景。
中國人寫小說總要顧及自己的國情。譬如寫偵探不要跟英國人比,只有日本人的推理可以與福爾摩斯一較雌雄。中國人小說心思不用在偵探推理這上面,用在江湖道義的武俠世界則恰如其分。武俠小說看了半天,最後讀者會問:郭靖黃蓉從塞北大漠,隻身跑到江南,一路上怎麼沒有帶行李?身上難道有信用卡?怎會投宿客棧有花不完的銀子。還有黃蓉嬌小玲瓏,一路上是如何護膚化妝的?或者蒙古公主華箏在那麼多風沙而乾燥的氣候,拍出來的TVB電視劇,怎可能是一張粉臉吹彈欲破的黃造時?凡此種種,都需要周密的理性和推理頭腦去質疑。但中國人讀者要求不一樣,不會問這些問題,因為廣東話說得好:「聽古不要駁古」,故事好聽就得了,不要批駁。
有些讀理工的人,偏在這方面找毛病,意圖推翻武俠小說。但看英文的哈利波特也一樣可以質疑,哈利波特要不要上廁所?事實上所有電影,戲裏的人物是從來不必大小便的。一上廁所必有大事發生,不是遭到襲擊就是在廁格裏發現一條屍體。樣樣要追求現實的合理與否,水至清則無魚,這個世界就沒有了故事。
因此今年書展,家長和教師可以大力推薦看武俠小說,尤其讀金庸。武俠小說都平反了,有人會很淒涼地問:幾時輪到六四?耐心點,中國文化社會要平反的事還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