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美荷樓,這幢由徙置大廈改裝而成的舊文化展館,除了父親口中的「右派大暴動」之外,我還有一個特別深刻的童年印象。
跟父親的暴動回憶一樣,我這童年印象同樣劈劈拍拍、彩艷鮮紅,煙霧迷漫地籠罩着整個社區,而究其原因,也同樣因為美荷樓—我的意思是,石硤尾徙置區H座—於這個社區的龍頭位置。
H座處身於石硤尾的出入要塞,面向整個深水埗,居住了大批四九年後南逃香港的國民黨軍眷,名副其實的臥虎藏龍。
—而既有臥虎藏龍,自然便有小臥虎、小藏龍,那些國民黨軍眷子弟啦。
所以,每年除了雙十節,那些彩艷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奇異地鋪陳而成的「旗海」外,還埋藏了另一顆雙方子弟兵鬥爭的種子──
講廣東話的深水埗原住民 Vs 南下而來說國語的挑戰者。
罵罵咧咧是常見的了,言語早便不通,連學校的課本也不一樣,就說音樂課吧,他們唱的是莫名其妙的國語版《傻大姐》,我們唱的是音韻滑稽的翻譯版英文歌《保羅的小雞》。
這也便是我的童年印象之一了,他們「崇正小學」在街頭大聲嗟嘆着一個鄉巴傻大妹:
她的確傻,鼎鼎有名的傻大姐!
三加四等七她說等於八!
啊,笑死啦!同胞們想一想,
豈有此理,哪有此事,說鬼話……
而我們這邊「基愛小學」,卻在奇怪哀悼着一隻歐美農莊的笨小雞:
保羅的小雞從田莊飛出來,它走下山麓藏身溪谷內:
一隻開尾大狐正眈眈等待,救命啼聲哀,小雞驚至呆!
啼聲哀,可憐沒有人理睬!啼聲哀,沒有人理睬!
保羅趕來,小雞已遇害,從此他再也不敢回家來……
兩陣對營,鬥大聲,無論你當它是山歌對唱,還是平行剪接,都只是同樣荒誕而錯體地並存。
所以,雖然當時的國共內戰已暫歇,但每年春節,戰火還是會在這兒重燃。因為住在石硤尾的南下頑童,會不斷向深水埗發放火箭炮挑釁;而作為深水埗的原居民,我們這幫丹心碧血、義薄雲天的黃毛小子,順理成章便會站出來,保衞家園,那位居要塞的石硤尾H座美荷樓,也就成為我們的重點還擊目標。
人家越戰、韓戰,春節都暫時停火了,可在咱香港的深水埗和石硤尾,春節,才正是爭戰的好時光呢……
(憶舊遊: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