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我開心,我都會同時有一種可怕的感覺。」
今天早上,拉開窗簾的時候,看着遠山緩緩地洶湧過來的濃霧,重重疊疊,逼人地美麗,忽然間,便想起波蘭斯基的這句話。
我喜歡羅曼.波蘭斯基,連他的名字也喜歡,但覺鏗鏘抑揚,好一個叫人聽着好奇憐愛的名字。猿猴般的個子,沙漠赤狐般的過去,穿過無數的苦難與劫數,卻居然奇蹟般存活下來的物種,其人其言其行,至今仍時常為世所不容,不過,也彷彿正因如此,讓人更加珍惜。
於二次大戰中長大的波蘭斯基,從小已被逼着亂世偷生,五、六歲的光景,父母便被德軍抓進兩個不同的集中營,然後父親失散,母親被殺,年紀與身材都極度脆弱細小的波蘭斯基,變成真正的人海孤鴻,卻又多次死裏逃生,於難以置信的槍林彈雨下,硬生生的熬過來了。
「你要拍暴力,你便得真真正正的拍,否則的話,那才真叫不道德。你要拍砍頭,便老老實實的拍,把頭顱給砍下來;你要說葷笑話,也不會不說最後那一句黃話吧?」他說。
他說。
在那戰亂悽愴的童年,他晚上睡在荊棘林和曠野,白天偷吃別的人和別的動物的東西,多次遭人類和野獸追殺,更多的時候給流氓毒打,頭骨至今仍留下幾個癒合不了的裂痕。
最壞的日子裏,矮小的他給納粹德軍抓去,每天在軍營的後山處,負責穩住槍靶,讓軍士們練習射擊,就像那些頭上頂着蘋果、讓飛刀手練靶的魔術女郎一樣,只不過他是個七歲的小孩,雙腳一直在槍聲中怕得顫抖。
聽說《The Pianist》裏面,那個鋼琴師的許多經歷,包括那個給遠槍射殺、跪在路中心死去、幾天後仍無人收屍的婦人,也是他小時候目睹的生活瑣事,人生的一切魔性,只為了成全一個怪傑導演。
「假如你砍掉我的頭,我該怎樣去形容自己呢?我和我的頭?還是我和我的身體?我的頭顱有什麼權利,說它就是我的代表呢?」他說。
他又說。 (羅曼.波蘭斯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