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有很多人喜歡《小王子》,原因各有不同,但我估計大部份人會認為,這是一個超現實的愛情童話故事。正因為超現實,所以它能給我們無限的想像空間,也能將我們的許多夢想投射其中。
我年輕時第一次讀,也作如是想。現在重讀,卻有另一番體會。我的體會是,這書在奇幻背後,其實有作者聖修伯里對現代人生存處境的深切反思。這個處境,一言以蔽之,就是現代人活得很孤獨。
為什麼這樣說呢?讓我們觀察一下小王子離開小行星後,在旅途上遇到的人。這些人,正是作者眼中的眾生相。小王子第一位遇上的,是國王。這位國王最大的欲望,是運用權力支配他人,並要求所有人無時無刻聽命於他。──但他並沒有子民,一個也沒有。「沒有子民的國王」是個什麼概念?是個空的概念。他只是想像自己擁有無邊的權力,實際上卻一無所有。
我們平時常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權力。但在只有自己一個的小星球,為什麼會有人如此迷戀權力?或許有人會說,因為這個人有病,患了權力妄想症。這也許是,但不見得是好的解讀。我認為,作者這裏是想說,渴望支配他人,是深潛於人心的欲望。這種欲望去到某個程度,就算你不是國王,也可以想像自己是;就算你沒有子民,也可以想像宇宙萬物皆聽命於你。
這樣的人,很難會有朋友,因為在他眼中,所有人皆受其支配,所有人和他都不對等,所有人都沒有自主權。沒有朋友的人,註定孤獨。
離開國王的星球後,小王子在第二個行星遇到的,是個愛虛榮的人。對虛榮的人來說,所有人都是他的仰慕者,都需要奉承他讚美他,而他也會通過要求別人「承認我是行星最英俊、穿得最體面、最富有、最聰明的人」來肯定自己。──但是這個行星只有他一個人,而且之前從來沒有人來過。
這樣的人,也很難有朋友,因為他過於自我中心,只看到自己而見不到別人,容忍不了別人半分的批評,也欣賞不了別人半分的優點。人有一定的虛榮心,其實正常不過;為了這種虛榮而自我膨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我們每個人,多少都會這樣。但如果過度的虛榮導致極度的自戀,人就很易將自己反鎖在自我感覺良好的虛假世界,並將別人拒諸門外。
我們可以多看一位,那就是第四顆行星上的生意人。生意人有什麼特質呢?精於計算,耽於擁有。這位生意人十分忙碌,每天都在不斷數算自己擁有多少財富。對他來說,數字高於一切,擁有等於價值,至於被擁有之物對他有什麼用處,他和擁有之物建立起怎樣的關係,他卻絲毫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銀行帳戶裏面的數字。
小王子告訴商人,我們其實可以有另一種「擁有」觀看世界:
「我啊,要是我擁有一條圍巾,我會把它繞在脖子上,圍着它到處走。我啊,要是我擁有一朵花兒,我就可以摘下我的花兒,走到哪都帶着她。可是你又不能摘下星星!」
「我擁有一朵花兒,我每天都幫她澆水。我擁有三座火山,我每個禮拜都幫它們疏通,我連其中那座死火山也疏通。」
分別在哪裏呢?小王子說得很清楚,你擁有一樣東西,就要好好善用它,欣賞它,發揮它的長處,讓它點亮你的生活。與此同時,你擁有一樣東西,就有責任好好照顧它,和它建立起親近的聯繫。圍巾可以為你取暖,你也要好好珍惜它愛護它;花兒可以燦爛你的生活,你也要好好幫助它健康成長。這樣的擁有,是一種對等的、互惠的、彼此尊重的、用心關顧的關係。
生意人可從來沒想過,原來生命可以有這樣的一種「擁有」。結果呢?結果就是他的生活窮得只剩下錢。
迷戀權力、崇拜虛榮、追逐金錢,是現代人生活的寫照。如果我們願意誠實點面對自己,我們或許會發覺,我們多少也是小王子眼中「這些奇怪的大人」。為什麼奇怪?因為大人都將生命虛耗在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上面。
如此虛耗,人會活得怎樣?作者早已將答案告訴我們:這樣的人,只能孤零零活在自己的世界。小王子在不同星球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他們以為自己擁有權力,享有讚美,佔有財富,但這一切都是虛無,因為他們的世界沒有別人。這裏的「沒有」,既是實指這些星球只有他們一人,也是意指他們的精神世界寂寞荒涼。
讀者或會投訴說,這不公平,因為這些孤獨場景,都是作者設計出來的。不是這樣。去到書中第17節,作者通過蛇告訴我們:「就是到了有人的地方,也一樣孤獨。」換言之,孤獨的狀態,並不在於你的身邊有沒有人,而在於你怎樣生活。即使你活在熱鬧都市,你的世界熙來攘往,你也一樣可以心如孤島。
為什麼現代人會活得這麼孤獨?難道前現代的人,就不嚮往權力名利嗎?這是好問題。作者不是社會學家,但他一定深切體會到,在高度商品化、理性化和物欲化的現代社會,個體愈來愈難和人建立內在的、密切的、非工具性的聯繫。所以他說:「人類再也沒時間瞭解任何東西了。他們都到商人那邊去買完成的。可是由於販賣朋友的商人根本就不存在,所以人類就再也沒有朋友了。」
出路在哪裏?出路在馴服。什麼是馴服?就是建立聯繫,狐狸說。只有用心用時間去建立各種馴服關係,並在這些關係中找到愛和責任,人類才有機會走出孤獨。
我們願意聆聽狐狸的教導嗎?即使我們願意,我們又有可能突破現代社會的「鐵籠」(Max Weber語)去培養出馴服的情感和能力嗎?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實存之問。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