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前,鄭丹瑞(旦哥)在WhatsApp跟記者提提水:「我想給少少意見,因為今年一、二月《得寵先生》上映時,做過很多訪問,要說的都說過了,如果說新鮮度的話,一來是嫁女、二來我今年七十歲,正值入行五十年,我也準備做一些事情的。」
訪問時,旦哥分享他的朋友們,已開始為他慶祝「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獻計,「Book紅館吧!」、「起碼都要有《三個小神仙》重現舞台啦!」、「要找齊四大天王來跟你賀壽!」……
記者聽得興高采烈之際,他一盤「冷水」淋過來,「你就想!我的七十歲生日,希望沒有壓力地、很舒服度過,感恩之餘,也不會視它為一件很大的事情,但以我性格怎也要做些事的!」
他說:「於是我想起,不如寫一本書叫做《我失敗,希望你成功》送給自己,也想將自己一直以來很多的蝦碌故事寫出來,希望寫完之後,有一個lesson to be learned給大家。」
鄭丹瑞由電台撰稿員到電視台編劇,由幕後走到幕前,由唱片騎師到金牌司儀,由《小男人周記》到電影監製,成功個案不勝枚舉,但失敗個案仍值得開心分享,畢竟「每一次失敗,都是一次生命系統的升級。」
跟老闆一起衝鋒陷陣
一九七五年入行,經歷過半個世紀的轉變,時間洪流沒把他沖走,全因一個個由失敗結成的救生網,讓鄭丹瑞無論成功或失敗,都不斷有勇氣再站起身面對。
「想寫一本書送給自己,並非自覺很厲害或去到某個位置值得寫自傳,但確實,好幸運地,娛樂圈有好幾次很重要的大型事件或戰役,我都身在其中,有跟老闆一起去衝鋒陷陣,也有自己領軍打仗,打仗有成功有失敗,我是失敗多一點……」
鄭丹瑞一九五五年出生,父親是銀行分行經理,家中排行第九,在世的有五兄弟姊妹,作為孻仔的他,自小愛上寫作,作品經常被貼堂,其後入讀浸會學院(浸大前身)傳理系,同屆同學有無綫的袁志偉、亞視的葉家寶。二十歲那年,迎來人生首次重大「失敗」,與另一位土木工程系男生,同時愛上同校一位女同學,最後女方選擇後者,鄭丹瑞以「失戀」為名、以「新鮮人」作筆名投稿到《浸會學生》,得到當時於商台讀訓練班的同學陳婉芬欣賞,引薦到商台當兼職廣播劇撰稿員,從此開展了阿旦的影視創作日記。
回首過去,他最感恩、最幸福的,是在不同範疇跟過好幾位當時得令、也是「最勁最勁」的老闆們。「在商台我跟的叫俞琤,港台我跟的叫吳錫輝,在麗的電視,我跟的叫麥當雄、蕭若元、李兆熊、江龍等,在他們身上學到很多,你可以幻想到阿旦就像跌入一個寒冰洞,然後有各大高手一起發功給你,那種感覺很過癮,拜他們功力所賜,令到今天你仍然邀請我做訪問。」
回到一九七八年,他畢業浸會那年,卻選擇到麗的(亞視前身)當編劇,然而兩年後發動「千帆並舉」攻勢掀起首場電視界大戰,他有份編寫的武俠名劇《天蠶變》、《天龍訣》,成功KO無綫的《輪流傳》,「當時身在風眼之中,我有份寫、有份度、也有份做,怎會不迅速成長呢?而你看到他們那種的功力、那種的勁,令我畢生受用!」他擔當幕後創作主腦的《驟雨中的陽光》、《青春三重奏》和《I.Q.成熟時》,更是青春劇的元祖級代表作。
被「燉」到做通宵節目
然而,差點推倒慣性收視的成功,還是敵不過人事不斷變動的環境──麗的總公司因投資失利,其後易主以致旦哥意興闌珊,決定全職過港台工作,而在港台工作緣於一九八一年《失業生》的首映禮上,他與吳錫輝碰面,對方一句:「有沒有興趣來玩吓?」他另一隻腳又重踏電台,這次更是夢寐以求的DJ(唱片騎師)工作。
「細個很喜歡躲在自己房聽收音機,用和小朋友補習辛苦賺來的錢,走到廟街買了部open reel(開盤式錄音機)去錄電台播放的歌,還跟自己說,如果有天我有機會做DJ就好了。」
也許時間不對、位置不同,兼職兼顧不來,又或年少氣盛的他恃着有點知名度,沒把港台給予他的黃金時段(早上九至十一點)當作一回事,沒好好對待自己個人電台節目《音樂旦》,隨便拿幾張唱片就入直播室說幾句就算……他笑言若然自己是老闆,聽到這種節目會即時解僱該主持,幸運地,他的老闆是張敏儀和吳錫輝,把他調到做夜間通宵節目《輕談淺唱不夜天》。
「當時被調到深宵節目,我不甘心!我仍覺得自己好叻,是你們不識用我、用錯方法,於是我更加拚䠋做。」
《輕》是一個長達四小時的音樂節目,為了撐時間,他專挑時間長的曲目,就連二十多分鐘《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他都播過,這種「軟對抗」直至收到聽眾的來信——「如果你不想做,請你離開……」這封直接向他打臉的抗議,令他正視面對在電台界的「個人失敗」。
「那刻我醒了!我問自己當初不是想做DJ嗎?現在給你機會了,你竟然做到有人罵你,好不好意思呢?」於是他開始用心做好這個節目,苦練播歌節奏之餘,有時加入自創幾句感言來夾歌,大可視為日後劇場版的雛形。
「其實被『燉』到做通宵節目,理論上是永不超生,慢慢我由一個被監製經常投訴的DJ,做到有一日吳錫輝突然同我講『你那晚做的劇場版挺好聽』,聽似閒話一句,我 知道其實在他心中。後來他放我出來並委以重任,給我兩個小女孩(林珊珊和何嘉麗)做《三個小神仙》,當然我也有功勞,但若不是他具備這種胸襟和大度,願意再給機會我這個死𡃁仔的話……所以真的不容易的,我前科是不行,背着黑豬印的!」
受盧國沾很大影響
其後,吳錫輝又讓他主理一個叫《輕描淡寫》音樂節目,旦哥堅持「人做我唔做,殺出新血路」心態,在一片DJ播歌風氣的廣播界中,他就製作不同的「戲場版」,從此更引伸成日後與他劃上等號的《小男人周記》,而這個長達四十年的IP(知識產權),其中有一位很重要的關鍵人物,就是詞聖盧國沾先生。
「很少人知道我跟盧國沾有過一段很親密的關係,事緣燉完冬菇的『失敗』,知道自己要向哪個方向走。當時盧國沾已很出名,他寫文章跟填詞一樣,是不可多得,有天忽發奇想,如果把我的聲音演繹盧國沾的文章,再加一首歌,那就真的天下無敵!於是在某次訪問後膽粗粗問他,歌詞找你寫是要收錢的,如果每個星期送我一篇約五百至八百字的文章,可以嗎?」旦哥以為自己會碰壁,沒想到盧國沾竟一口應承:「好呀!」
旦哥回憶道:「在沒有手機、傳真機的年代,堂堂一位盧國沾大師逢星期六晚十點,親自駕車到港台,把寫好的原稿紙放到我桌子上,有時他更留下來看我錄製和給予意見,就這樣每個星期六向我發功,我現在寫東西,基本上很受他的風格影響,其實我想寫詞的,總是覺得不夠,而他叫我要多看唐詩宋詞。」
創造廣播界的歷史
鄭丹瑞在影視廣播界的第二場大仗,就是火花四濺的廣播界大戰——港台《青春交響曲》VS商台《年青人時間》,「當我們每做完盛舉,對方又殺出另一隊,你來我往,你一招我一招,令這場仗愈來愈火紅,那廣播界就蓬勃了,而得益的當然是聽眾。當年兩大機構不是暗鬥,是明鬥了,但目標清晰,就是要『做好甚麼呢』,舉例當商台拿到獨家訪問Bee Gees的話,吳錫輝不會揼地或跟唱片公司投訴,而是說『我們要做甚麼比他們(商台)厲害』……」
旦哥自言是少數共事過俞琤和吳錫輝的傳媒人之一,「在他們手上survive是不容易的,尤其兩種完全不同的管理方式,但他們澎湃創意至今仍然影響着現在的香港樂壇。」
當年本想向電影方向發展而請辭港台,豈料因在某個活動碰到俞琤,她向他說:「你明天上來我公司!」旦哥憶述:「當時她在搞電影製作,以為上她公司談劇本,一上去她便說,何佐芝先生找她當總經理打理商台,『昨天見到你,我想了一下,你負責做二台台長』,即是請了我,然後在她辦公室三、四個月,就敲定好一台、二台的格局。她思維之快無出其右,隨口就能說出對方相關的節目名字,好像《珊珊收音機》,之後她又提起珊珊有個弟弟,着我去看看他有沒有機會,林海峰跟着帶來阿葛(葛民輝),就這樣軟硬天師出現。我如何管理他們?其實我想講,除了軟硬,還有郭啟華、未做神的子華神,這麼多厲害的人,但大家都是來膜拜她(俞琤),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正在創造一個廣播界的歷史,一個phenomenon,自然各司其職,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六樓后座》贏得漂亮
打仗分勝負理所當然,但同樣令旦哥明白,即使「輸」,如何審視形勢把傷害降至最低,而每一次「贏」,又如何能令後來者有着深遠影響。正如,他另一面向是導演、編劇,除了要有向出品人sell橋屢敗屢試的毅力,同樣要面對票房不似預期的情況出現,如何當機立斷止蝕,他以一齣黃真真執導、由他監製、最拿手的青春喜劇電影《六樓后座》為例。「《六》上映那天是端午節,心想公眾假期上還不發達?怎料首天票房只得幾萬元!死啦!一計就推算到這齣戲一百萬左右便要落畫,我覺得沒有理由的,大家看了試片都覺得好看,究竟出錯了甚麼問題呢?於是連夜開會,將整件事調轉,要emphasize(強調)那種瘋狂青春的喜劇感!」
於是他主動找幾位在電台做的老友去看試片,更順勢到他們電台做宣傳,「當其時電台影響力很大,君如也好幫手讓他們上《嘩!嘩!嘩!打到嚟!》,而兩天之內宣傳角度再扭一扭成瘋狂的青春,重新設計海報……我好記得星期四本來只得二十多間戲院,星期五就加到三十多間,結果真的把這齣戲救回來了,最後票房不是很brilliant(約七百六十萬),但怎樣都不會是一百萬便落畫的電影,我們用盡力把跌到深谷的事撈起來再推,自覺打了一場很棒的仗!」
教出兩個女學霸 旦哥:多謝老婆
大概,人生就是不斷在「成功」與「失敗」中徘徊,但任誰再高情商(EQ),也未必懂得適當地控制情緒。旦哥不是聖人,更試過發洩到至親的人身上。「工作壓力太大,有時是太想做好所有事情,便把所有情緒壓力抑壓,留到回家後才釋放發洩,這樣對家人是很不公平的。」
他有每天回家跟家人晚飯的習慣,也因此把積積埋埋的情緒,轉向兩位心肝寶貝發洩,經常非常兇惡的語氣鬧她們:「為何不做好功課!」直到有天他原打算嚇一嚇作弄她們,怎料眼前女兒的眼神,令他覺得很慚愧。
「好多謝她們兩個流露着恐懼的眼神,讓我很快去審視自己,而我慶幸自己的自省能力都幾高,因為當你發覺對方有這個動作的話,那代表自己需要檢討了!像我的女兒,竟然有這種恐懼的眼神,有事的不是她們,是我有事!我問自己,那生個女兒來做甚麼?如果每天回家都無緣無故去嚇一嚇她,然後令到她們不開心的話,那其實要一個家庭來做甚麼呢?」
當年,鄭丹瑞曾為女兒寫過《留給最愛女兒的說話》、《那夜我替女兒挍背脊》等歌曲,後者的歌詞是這樣「細時擔心無錢買奶粉,仲要怕佢考試攞低分,又要驚佢醜樣無人搵,到佢結婚都仲驚佢嫁錯人」,三十年過後,大女鄭瑤是學霸,英國中學會考考獲11A佳績,在美國修讀政治學及英國文學,在英國取得碩士學位,細女鄭珉亦在英國取得考古學學士及碩士學位,婷婷玉立長大成人。
「我要多謝老婆(沙律),因為在教養方面,她真的廿四小時在家當更,她放下自己喜歡的工作去照顧兩個女兒。這是很重要的,所以到今天,為甚麼女兒甚麼事情都跟父母說呢?都是因為有一個這樣好的母親的brought up(養育),幸好他們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醒覺,不把自己的那種情緒帶回家,於是我盡量找一份朝九晚五工作,時間不用顛倒的生活,可讓我多點時間跟她們共處聊天。」
揀女婿最緊要孝順
現職時裝雜誌擔任編輯總監的鄭瑤,去年與金融才俊男友Jacob Chan結婚,今年三月在香港正式辦喜酒,這位「小男人」又有甚麼大男人說話跟這女婿講呢?「其實我沒大家所想像那麼dramatic的,我和我太太這幾十年,風風雨雨下,就是要大家不停去包容對方下走過來的,愛就是要包容,就是夠不夠愛,你的承諾有沒有遵守。」
要做旦哥的女婿,他說只需兩個大條件就符合,一是疼愛女兒,二是人品。「我很重視兩件事,如何可快速觀察到一個人的人品呢?孝順,不是叫你要孝順我女兒,能孝順自己父母的,都不會衰到哪裏去。因為我都很孝順,即使岳父岳母,我也疼愛到燶,我深信要有這樣的kindness,才懂得將你的愛透過這樣方式傳遞出去。(如何見微知著呢?)他也是外國讀書,竟然可以每天都打電話給他的父親,跟他噓寒問暖!單是這樣已經加分!我和我女兒很驚訝,有甚麼好談的,就算是我,都是一星期通一兩次電話,我會跟女兒說,我很忙,你不要煩我吧!」
最窩心七十大壽禮物
今年同樣是旦哥由「耳順」踏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記者問他可感覺到《論語.為政》帶給他的意義?他以《後漢書.列傳.馮岑賈列傳》一句「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回答。
「今天我還在這一行,大概因為總有些事情,我是做對的。可能我做對了二十、做錯八十,但是那八十,你們又不太看見,而把那二十當作我的一百……那條數其實我不懂怎麼算。在我的人生,六十到七十的階後,那種對自己的寬容、釋懷,是前所未有的,以前拚搏對自己特別嚴厲,經常對自己失望,經常覺得自己所有東西都不如人……其實到今天,我還有這種想法,不過沒以前那種執著,是又如何呢,又有甚麼所謂呢?」
或許也因他已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七十歲不代表可以就這樣䟴䟴腳,近年我認了一個廿六歲的年輕人做師傅,以前以為自己已看盡這個圈台前幕後的所有事情,當我走進音樂劇世界,這個完全陌生但又很好玩很刺激的世界,這位師傅仔叫陳恩碩(爆炸戲棚創辦人及藝術總監),他教會了我很多在音樂劇的東西。我以為我甚麼都懂,原來我是一竅不通。你說多好,到這個階段仍然可以去學習,又沒有壓力!不像以前YT(俞琤)或吳錫輝那個時候『你學了就去做吧,做得好一點,要有收聽率回來』,現在我學了不需要向人交代了,更可把我的經驗跟他們分享,沒有壓力,夫復何求呢?」
難得陳恩碩是位有心人,跟旦哥說:「你七十大壽,我會送份禮物給你,因為《小男人周記》就會成為全香港第二個長壽音樂劇!」無需苦盡甘來,最窩心的是得到新世代的認同,難怪旦哥說:「若然有一天鄭丹瑞百年歸老,這個劇仍然可以繼續演出的話,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場地:Arcadia restaurant & bar(銅鑼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