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我都是月餅世家的後代,從小受到父輩薰陶,都特別注重中秋節。雖然自己並不特別喜歡吃月餅,但寄意小團圓,估計寄宿學校那邊沒有過節吃月餅的習俗,於是決定帶一盒月餅給阿亮。但是帶哪一盒好呢?我看着公司大大小小堆積如山的月餅,有些包裝精美,或者用料講究,都是甚麼米芝蓮餐廳或五星級酒店出品,但名貴歸名貴,始終是別人行禮如儀趁着佳節送來的,借花敬佛不夠誠意。想起他以前每次去台灣探我都會買恆香老婆餅和皮蛋酥,於是那天我也去恆香買了個月餅。我知道寄宿學校那邊不收一盒,但一個總是可以的。
沒想到,寄宿學校的員工說校方有規定,有餡料的月餅需要切開檢查,然後才能送進去,可能是怕月餅裏面夾着甚麼字條或者違禁品。早知道就買純蓮蓉的好了。跟阿亮說起這件事,他笑我多餘,他從小都不喜歡吃月餅,我說,「物輕情義重,人恒愛奇香呀。」「你知不知道一顆月餅裏面全是糖和豬油。」「我知,肥過吃一噸飯呀嘛。」我們相視而笑。其實我又何嘗喜歡呢?倒也不是,印象中以前我是很喜歡吃月餅的。
阿爺在生的時候,每逢中秋節都會把元朗叫得出名字的餅家做的月餅放滿一檯,其實每一間餅廠的月餅,就算用的是同一個餅模,用料、油分、色澤、餅皮厚薄,年年水準都有落差,阿爺是老行家當然一吃就知,我就從來吃不出有甚麼分別,但不懂裝懂,也學着阿爺和二伯父,把每間56餅廠每一款月餅都吃上一兩塊,單黃雙黃純蓮蓉,陳皮紅豆,合桃紅棗,除了五仁月以外甚麼都吃。
據我小時候的印象,五仁月根本是月餅中的敗類,感覺就好像在一碟西芹雞柳裏面,你以為夾起的是一塊雞柳,嚼開才發現是一整顆蒜頭那麼難受。但蒜頭可以吐在飯碗旁,五仁月不可以,阿爺最不喜歡人拎起月餅又放低,說甚麼舉手不回真君子,碰過就要吃,萬一拿上手的是五仁月都要硬着頭皮吃掉,後來我精明了,只挑有人吃過的那個月餅來吃,從切口看就知道是單黃雙黃純蓮蓉還是五仁月。
我對五仁月只有嫌棄,但阿爺對五仁月則又愛又恨。後來才明白,是因為我們自家工場的五仁月不夠別人那麼好,阿爺素有大老闆脾氣,架子不小,絕少肯認低威,但連阿爺都承認,大同的五仁月是最好的,學都學不起來。我倒不知道怎樣才是做得好的五仁月,說起來,五仁月到底用的是哪五種果仁,都有學問,譬如舊派一點是用南北杏和欖仁,食療價值較高,但入口頗為苦澀,後來為了改善口感,會轉用杏仁、南瓜仁或者開心果仁,也好像會加入金華火腿,但本身已經難吃的東西,再做得好都是難吃的東西。阿爺說五仁月是成年人才會吃的東西,我一度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是暗示有些成年人很偉大,把難吃的東西自己吃掉,然後把好吃的留給孩子。所以阿爺每年中秋節都會吃一小塊五仁月。大同的五仁月。
其實月餅之中,五仁月最花功夫,也最考做餅師傅的經驗,配方差一點點就搓不成形,前功盡廢。成本高、風險高,偏偏最少人喜歡,吃力不一定討好。但五仁月做不做得好,斷定了一間工場去到甚麼水平,與利潤無關,甚至與好不好吃都無關,吃的是行家的尊嚴。我出來社會打滾好幾年之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阿爺過身之後,好一段時間的中秋節,我們還是會幾家人聚在一起吃飯,也逐漸多了冰皮月餅、流心奶黃月以及其他五花八門的餡料,後來覺得似糯米糍多過似月餅。卻反而再沒有人買五仁月了。
聽說今年二伯父從英國回來過中秋了,我爸和我媽有提前跟他們一家飲早茶,他們沒問我去不去,大概都知道我一定會說工作很忙不了了之。說着,我看得出阿亮心情不是很好,原因都不外乎是學校太熱,或是宿舍蟲虱太多,睡得很差。我轉個話題,說兩個關於月餅的笑話。「你知道Five Guys吧,原來他們都有賣月餅,你猜賣的是甚麼月餅?」「唔⋯⋯」他假裝想了幾秒鐘:「該不會是你最討厭的五仁月吧。」我尷尬笑道:「其實聽過了?」「聽過了。」
「那⋯⋯對了,說起五仁月,最近又新街那邊的大同月餅翻新了舖面。」大同的元朗老店重新裝修過,似乎都乘着懷舊風潮,略嫌浮誇地復刻了創業初期的字樣。然而,遠看不似寫着大同月餅,「看起來比較像大同『肉餅』,哈哈。」我乾笑了幾聲,發現他沒甚麼反應,就不再說下去了。但我是真有吃過月餅做的肉餅。報館是傳統行業,每逢中秋節都會派月餅,每個員工都有,習俗延續了幾十年,但時至今日,絕大部分同事都不吃月餅,會捐獻出來。送了出去的月餅,當然不會收回,就成為樓下員工餐廳的季節性食材。
因此,中秋節過後的一個禮拜,報館餐廳會出現許多特色月餅菜,譬如月餅炒芥蘭、月餅粒蒸糯米飯、月餅蒸鯇魚,還出現過月餅梅菜蒸肉餅。由於報館送的月餅,都會用自己的餅模,在月餅上刻着報館嘜頭。同事笑言,一定是廚房驚切開嘜頭會被解僱,於是他們會打橫片開月餅,一層一層像千層麵般,因此,就算蒸成肉餅,還是清晰見到月餅上的嘜頭。從台灣回香港後,我在報館一待就是好幾年,當然都有吃過一兩道菜。
說到這裏,阿亮終於忍不住笑了:「聽起來還糟糕過寄宿學校的伙食。」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說:「還是台灣好,慶祝中秋節是去吃烤肉999吃到飽。」「隔了那麼多年都還記得。」「但為甚麼台灣中秋節會去吃烤肉?」他笑著問,「倒不知道那間店還在不在?」
「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999吃到嘔,肯定已經做不住。」我說,「改天去吧。」「你請?」「我請。」
見完阿亮,晚上回家一趟吃團年飯。我媽很重視這一天,差不多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問我哪天回來吃飯,幾點開飯。白切雞、蒸魚和魚湯以外,我發現我媽居然買了兩盒月餅。我說:「想吃月餅用不着自己花錢買吧,我公司多的是,擺到過期。」然後望了我爸一眼,「而且家裏也無人吃,爸又糖尿病。」
「我們不吃而已,買來拜神呀嘛。」我媽答得理直氣壯,阿彌陀佛。其實我都忘記了外婆生前幾喜歡吃純正白蓮蓉。但問題來了,拜完仙人的月餅到底去了哪裏?我不吃,我爸吃不得,別以為我媽會包底吃掉那些拜神月餅,她也是不吃月餅派,以前跟阿爺吃飯都是對切再對切,只吃十六份一格月餅給個意思。
中秋過後,來自合作伙伴、時裝品牌、廣告公司還有一些政府藝術部門送來的精裝月餅,疊到天花板那麼高。月餅是蟹貨,沒有同事想吃,連拿回家裏,或者拿去拍賣網放售的意欲都沒有。趁未過期,不如捐了這些月餅吧。「捐去哪裏?」「深水埗派飯給露宿者那些?」不過同事打電話問了幾間,又問過惜食機構,他們都說,這幾天收回來的月餅多到過期都派不完,而且低收入露宿者也一樣不吃月餅,他們怕拿了月餅就不派飯,情願他們派燒味飯。
我媽以為我平常很忙,其實不是。女友搬走之後,家裏突然空了一半。我買了張機票一個人去台北,租了台摩托車,一直騎到北投,再找不回很多年前999讓阿亮吃到嘔的烤肉店。然後我騎到基隆,經過海邊時,想起一首詞。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有一年我們在元朗辦讀書會,我說他是陶淵明,他笑我是嵇康柳永之流。都好啊,把青春浮名換作淺斟低唱。
人長大了就是開始會有懷舊這個壞習慣,所以有時都會想起那已經再不會不小心吃到的五仁月。但是呢,人長大了之後還是沒甚麼長進,都沒因為年歲的增加而喜歡吃五仁月,這幾年我已經連月餅都不會吃了。也似乎無法成為小時候因為美麗的誤會而想像過的,那種偉大的成年人。夜深了,便找個人不多的地方一個人吃烤肉。只知道無論甚麼時候,烤肉都好吃。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熱鬧的時候疲倦的時候,烤肉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