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人物】收集城市的故事‖ 黎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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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人物】收集城市的故事‖ 黎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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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1日,香港的主權移交的那一天,黎穎詩忙得不可開交。當時她是《波士頓環球報》亞洲分社的記者,才剛畢業,就遇上大事件。那一年,她初出茅廬,還是一個菜鳥記者。

當了十多年記者,見證過不同的大場面,最後黎穎詩退下了火線,離開新聞行業的追趕,卻以另一種方式,延續記者的生命。她透過《城市日記》這個平台,開始在城市的每個角落裡,收集不同居住在香港的普通人故事,從而窺探一個城市的面貌,一個理想的城市規劃可以怎樣做。或者轉換另一種稱謂。她,是在城市收集故事的人。

由立法會吹水到落地砌政策

入行初期,黎穎詩在《虎報》做了半年政治記者。

那時,很多時間都在中環的立法會渡過,第一屆立法會還未成立,處於臨時立法會的夾縫中。幾乎每一天,她都要跟臨立會議員打交道。很快她便發覺自己不適合。

「經常要在corridor跟那些議員嗲兩嘴,他們會談很多天下大事,你要從中pick up一些事或者意見去寫,但我覺得很口水、得個講字,不是很喜歡這樣工作。要跟所有人不斷吹,就覺得很辛苦。」自言性格內向的她,很簡短地總結了那段日子的經歷。

那麼為何當初卻選擇了當政治記者?

黎穎詩笑了一笑,說到底,都是一種fantasy。「以前的環境告訴你,好像政治記者是最高級,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叻的人,就應該要去做政治。」抱持這樣的「精英」想象走進去,最後是厭倦地走了出來。後來轉了做港聞記者,才發現那是適合自己的位置,報道水份少,在政策裡頭打轉,報導的都是很實在的事。

直到去了《南華早報》工作,房屋成了她的專線,報導過董建華的「八萬五建屋計劃」、房委會外判管理工作、變賣公屋商場…這些後來一一影響着香港城市規劃及面貌的舉措。她仍記得當年對於公營資產私有化的爭拗︰「我當時唔係好buy反私有化那一套,所以也沒有很passionate去報導那一方的意見。」

十多年後回想初入行的自己,她笑言那時處於「未開腦」的階段。

「未開腦」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狀態?黎穎詩說︰「未知新聞應該要怎樣做,人哋叫你做咩就做咩,雖然也會自己搵故仔,但都是人做我做。」

直到後來去英國留學,她說自己才是「開咗腦」。

潛規則下的所謂中立

做了幾年記者,黎穎詩拿了一筆獎學金,到英國留學,攻讀國際研究。「但其實好廢,都是吹水嘢多。」

但是在外國接觸到形形式式的媒體,卻令她大開眼界,她說,在英國的經驗令她對新聞的看法都「反轉」了。

「你睇英國嘅報紙或電視新聞,會發現佢地做嘢嘅方式同香港傳媒好唔同。」黎穎詩說,英國的媒體會有立場,如果覺得某個議題是嚴重有問題,便會重覆地書寫︰「那時讀《衛報》,初次接觸到Public-Private-Partnership(PPP)這個term,那個年代《衛報》是幾乎每天都有文章指出PPP的問題;又例如看《Channel 4》,如果是重要的新聞可以花上半小時去報導同一條新聞。」

從前讀書學到的是新聞應要「中立、客觀、持平」,然而經歷了這樣的衝擊,她發現做新聞是可以有立場的,於是開始以另一種形式去思考,到底什麼是新聞,又可以如何去做新聞。

那是2001年,香港主流媒體仍然服膺於「中立客觀」的一套標準裡。

回港之後,黎穎詩先後在兩間關注環境議題的NGO工作了一年多,最後又回到了本業中,繼續埋首房屋及規劃裡頭。「開腦」以後,她做新聞的方式不再一樣,從此成了別人眼中的「麻煩記者」。

藏書一隅,擺放各種關於城市的書籍。
藏書一隅,擺放各種關於城市的書籍。

2005年,市區重建局將利東街及附近一帶納入H15重建項目,當地居民及保育人士進行了一場民間的抗爭。關於重建的事宜,也是黎穎詩關注及報導的範圍,也成為了她多個問號的開端。她說,主流媒體對於重建的報導,有一個潛規則。
「有啲嘢,你是legitimate可以去報的。」
黎穎詩解釋說︰「你可以去報市建局同埋居民賠償的deal,這是legitimate的。」
然後,從根本處去發問及質疑,卻會處處遭到為難︰「如果你去問,發展及重建囍帖街是否必要?在什麼基礎上要去重建?點解香港要重建?點解要有市建局去做?以上這些已經不是legitimate的問題,他們會覺得你已經站了在activist的那一面,若果你問了這些問題,他們就會視你為一個activist。」黎穎詩回顧以前legitimate報道,其實是整個新聞界的潛規則,在沒有透徹了解問題下在表象上的資料持「中立」的報道。
自此以後,她的對手覺得這個人很麻煩,細圍的訪問不叫她,飯局也沒有她的份,甚至叫公司其他專線的同事去。「佢哋就係要搵啲方法令你寫唔到嘢。」收過無數的投訴,但她依然堅持︰

「記得有次做政府山的故仔,當時曾蔭權打電話比老總,話我對佢唔公平。」

作為第四權,傳媒對於當權者的監督,應該是理所當然。最令黎穎詩介意的,不是面對種種投訴,而是身邊的同事,也覺得她很麻煩。有些是當面質疑,有些在背後談論,都是不客氣的說話︰「記者咁寫故仔㗎咩?不停寫同一樣嘢㗎咩?你同啲activist咁friend做咩?」可是,全球的專線記者,也是長期專心報道同一議題,資料來源是多方面的。
黎穎詩依然堅持,為什麼記者不可以這樣報導?她想起大學時候,老師Tim Hamlett曾經說過︰

「佢問咗一個問題,點解香港的新聞來源大部分都是來自政府,點解會咁依靠政府?」

這番說話,也是她用以反駁種種指責她是activist的理據︰「除咗咁,我都唔識點樣去話返佢地。」話畢,笑了一笑。
點解唔可以問呢啲問題,依然纏繞着她。於是黎穎詩決定重回校園,她相信會有答案的。

城中無小事

她去了香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先後跟隨過城市規劃及設計系的伍美琴和比較文學系的司徒薇。那時,她仍然處於半工讀的狀態。有感採訪報導的空間愈來愈收窄,她決定離開從事了多年的《南華早報》。後來又在《蘋果日報》做了一段時間偵查報導,最後發覺無暇在讀書與工作之間兼顧,因為想要專心讀書,終於,她離開了新聞行業,沒有太多留戀。然後她遇上了現在的老闆羅健中。羅健中覺得,香港人好叻,自動自覺做了很多神奇的事,只是不被記載下來。黎穎詩提議,那便將這些普通人所做的事寫下來,兩人一拍即合,網上雜誌《城市日記》由此誕生。

黎穎詩轉職至《城市日記》後,開始收集及紀錄城中大小事。
黎穎詩轉職至《城市日記》後,開始收集及紀錄城中大小事。

黎穎詩是《城市日記》的主理人,這個網上雜誌,收集了香港不同角落裡面,「普通人」的故事,寫過本地農夫、旅行作家、灣仔的婦女街坊、二手書店、隱世藝術家…。她說,《城市日記》沒有什麼新聞觸覺在裡面,有別於做新聞記者時的刺激,現在做的題目都很平淡,一如生活,沒有過多的高潮泆起,但卻把收集回來的故事紀錄下來。

提到記錄的「老本行」,她又再次引用 Tim Hamlett 的說話︰「他說很多時候,歷史書上所記載的都是帝皇將相的歷史,只有大事件。」然而,一個地方,每一天總有形形式式的事情在發生,那些不被記載下來的小事,足以構成一個城市的生活方式及模樣,黎穎詩說︰「如果我是一個個人的故事去收集,其實也是在告訴別人,香港是一個怎樣的城市,希望多些香港人能夠認識這個城市的大小事。甚至將來的人要了解這一個地方,《城市日記》都可以是一個 source。」

記得訪問農夫倫國輝的故事,令她從中反思,原來除了食物安全的議題外,農業也可以成為一種職業的選擇︰「輝哥以前是開的士,後來轉行做農夫,在南涌耕田。他種的有機蓮子到了聖雅各的婦女手上,可以製作成為有機月餅。兩者加起來,是不是可以成為香港的手信名物?」如果人們到外地旅行時,都會買上一些在地產物,那麼香港是不是也可以有「香港製造」?

收集故事的路途中,黎穎詩發覺,透過與人交流的對話,可以知道生活上有什麼元素導致一個人快樂或不快樂。這些元素,恰好是現在的城市規劃裡頭所不重視。「做耐咗就發現,收集故事對於一個城市應該怎樣去規劃,其實是很重要的指標。你可以知道基礎設施可以怎樣去設計、如何運用土地和空間。」她希望,每一個人都可以參與其中。

不過十、二十多年,關於空間的記憶,容易陷入一片模糊的狀態。

現在香港的城市發展及規劃,在黎穎詩眼中是被政府及發展商所壟斷。沒權沒錢沒勢的人,在規劃裡頭沒有話語權,而這種壟斷式發展,導致城市愈來愈單一,個人機遇也變得愈來愈少。看了這麼多年,她失望,但沒有灰心,更說「城規會要改革」,讓普通市民都可以有機會參與進城市規劃的過程裡,而不僅僅是一個被告知的角色。她做《城市日記》,有這樣的野心。

最後,記者問,有沒有打算回去主流媒體?黎穎詩笑笑說不,只道︰「唔同時間,就想做唔同嘅嘢。」

一個專線記者,她選擇了這樣記錄城中大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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