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穿山甲在中國的生死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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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將滅絕最後一隻穿山甲

一隻穿山甲在中國的生死之旅

19.09.2019
陳婉瑩,朱熙彤,徐佳嗚,陸瑩 策劃:陳伊敏
Sophia Zhang,圖片由綠發會、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穿山甲「沒動」在廣州的動物醫院接受檢查。(圖片由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昨夜」蜷縮在廣州市動物園巨蜥館一間籠舍的角落裏,顯得疲憊不堪,累了。牠的身上長了許多蜱蟲,吸滿血的蟲身鼓脹,但還是咬緊這穿山甲不放。

工作人員將牠從地上拎起,放在木箱上,在手電筒的強光下,用殺蟲劑噴向牠鱗片間的皮膚和蜱蟲,藥物刺激下,穿山甲的身體劇烈地抖動,鼻子發出抽泣的聲音。動物園獸醫用鑷子將蜱蟲一個一個的取出,在旁的助手扶着穿山甲,防止牠溜走或有大動作影響治療。

棲息在廣州動物園的倖存者

穿山甲「昨夜」在基地的野化訓練,終於有活動空間。(攝影:Sophia Zhang,圖片由綠發會提供)
穿山甲「昨夜」在基地的野化訓練,終於有活動空間。(攝影:Sophia Zhang,圖片由綠發會提供)

一個月前,「昨夜」和另外一百零二隻同伴,被走私販子從越南帶進中國,輾轉廣西東興、廣東梅州等地。 3月23日,廣西、廣東海關反走私行動中獲救。牠和廿隻夥伴被留在廣東,經過舟車勞頓及走私販子的苛刻對待,疲憊不堪,十八隻陸續死亡。「昨夜」和另外兩個倖存者被送到廣州動物園。

4月28日下午,我在廣州動物園第一次見到「昨夜」, 這個華南地區的一級動物園,卻沒有穿山甲專門的籠舍。我期待整潔和有條理的環境,看到的情況卻讓人有點失落。走過裝着毒蛇、鱷魚的玻璃櫃、玻璃屋,及穿插其中聒噪的遊客,就是穿山甲的臨時棲息地,巨蜥蜴居所的門外,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木門緊鎖。

我和有「穿山甲女孩」之稱的Sophia 一起來到動物園,同行的還有廣東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一位科長。

4月底的廣州午後開始炎熱,三人等候半小時,管理員現身開門。我聽Sophia的話,去動物園飼養處取來將冰凍的螞蟻,準備為穿山甲「做飯」。這些螞蟻被凍在冰箱裏,由志願者從雲南寄來,和樹枝、樹葉、塑料顆粒、泥沙,凍成一塊大冰餅。

打開巨蜥館的木門,不到兩米寬的走廊分佈五、六個獨立的房間,一條水渠橫陳在下方。為適應蜥蜴的生活習慣,這裏沒有冷氣、風扇,也沒有直射的陽光,三隻穿山甲被安排在兩個房間。推開房門,昏暗、斑駁的光影、形狀怪異的朽木映入眼簾、陳腐的味道撲面而來。「昨夜」獨住一室,同伴還有「嗜睡」、幼年的「沒動」,兩個女的合住。

Sophia從房間的角落裏端出食盆、糞盆,稱下重量,做紀錄,然後用水龍頭、開水沖洗乾淨。她的電子秤、粉碎機、熱水壺、鞋套、口罩、衞生紙巾放在一個塑料防潮箱裏。她還帶了手機、兩隻監控攝像頭,通過手機分享出來的Wi-Fi熱點,實時記錄着穿山甲籠舍內的情況,還可以通過網絡向公眾傳播穿山甲的生活畫面。

Sophia催促我將螞蟻中的雜物挑選乾淨。在狹窄的走廊,滿頭大汗的她把雞蛋,和螞蟻一起用鋼質食物粉碎機打碎,放在鐵盤送到「昨夜」前面。膽小的穿山甲蜷縮在角落,在遊客和我們帶來的噪音中,提不起食慾。

中國第一次由NGO救護穿山甲

穿山甲「沒動」在廣州的動物醫院接受檢查。(圖片由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穿山甲「沒動」在廣州的動物醫院接受檢查。(圖片由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時間回到3月底,中國海關廣東分署緝私局開展打擊走私行動,在廣西東興(中越邊境城市)、廣州、深圳、汕頭、江門、陽江等地執法,其中收繳活體穿山甲一百零三隻。這批穿山甲來源地不知,經鑑定屬於馬來穿山甲,是世界上八種穿山甲品種之一,廣泛分佈在東南亞各國,目前正被嚴重的盜獵、走私,種羣數量快速下降。

依中國法律規定,海關將繳獲的穿山甲交給廣東省林業局下屬的「廣東省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由救護中心負責照顧。綠發會聞訊後,緊急申請加入救助。獲得林業局特別批准。綠發會人員為牠們起了名字,建議在清遠,一個人工控制的環境內,嘗試對穿山甲進行近放生的野化訓練。

這次政府破天荒地同意NGO加入穿山甲救護活動,並以NGO意見為主,科長「監場」協助,保證順利移交。這是中國大陸第一次有非政府組織、以非營利或養殖為目的、獲准參與救護在反走私行動中獲救的穿山甲。此前,這類穿山甲的去處並不完全透明,有媒體和非政府組織質疑其中存在貓膩,綠發會為此還把官方告上法院。綠發會與廣東林業局簽訂了協議,保證三甲健康存活。不過,「昨夜」和牠的同伴是否會被放歸中國的野外,仍需要官方批准。綠發會和國際動物保護界一些人認為,穿山甲被營救,得到醫治後,應該放歸自然,但中國官方還沒確認野化的政策和執行細節,雙方頗有齟齬。

Sophia是綠發會的工作人員,因為專門負責穿山甲的救護,被喚作「穿山甲女孩」。

從廣州搬家去清遠

穿山甲「沒動」在廣州的動物醫院接受檢查。(圖片由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穿山甲「沒動」在廣州的動物醫院接受檢查。(圖片由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動物園不易居,綠發會聯繫到粵北清遠市近郊的「美林自然博物院」,老闆美林集團是廣州的一家房地產企業,願意收留三甲。 所謂「博物院」位於一個地產項目裏面,內有酒店、別墅,靠近湖、山,人居密度不高,空氣質量較好。小院有幾百平米,有獨立水源,也養有孔雀等其他動物。更重要的是,美林當地有螞蟻生長,可以就地訓練三甲野化回歸自然。

想起「昨夜」在動物園棲居有一個多月了,我向Sophia問詢才知道穿山甲要搬家了。她說,來呀。我開車帶兩位大學生志願者去清遠,參加5月19日下午的簡短儀式,90公里的路程,用了近兩個小時,這是我第三次見到「昨夜」。

在清遠的新家,三甲被佩戴上了追蹤器,每天有短暫時間在工作人員監控下在籠子外自由活動。那天下午烈日當空,「昨夜」和夥伴或蜷縮、或趴在鐵絲紮製的籠子內,顯得疲倦。這是牠們到新家後的第一天。工作人員擔心陽光太猛烈,在鐵籠子外圍蒙上黑紗布。

六天後,三甲對環境熟悉起來,開始在籠內挖掘、攀爬,在放風時走個不停。牠們食慾旺盛,「沒動」和「嗜睡」趴在一起快速進食,牠們能否繼續存活、和存活的狀態,仍是未知之數。根據國際和中國經驗,圈養穿山甲很難,還在試驗階段。當時,大家都期待可以順利野放,美林集團的負責人和工友也很積極、友好,他們通宵工作,挖地三呎,趕製了穿山甲用的兩個鐵籠,將唯一有空調的鐵皮房讓給綠發會使用,幫他們買飯,保障後勤,也四處尋找螞蟻和螞蟻窩。

綠發會本來希望三甲得到救護、康復、逐步野化,相信讓牠們習慣野生的環境,可以最終放生。他們提出,諸如雲南等地都有野放馬來穿山甲的作法和公開報道。5月30日,雲南猛臘縣森林公安和Sophia一起放生一隻在本地被發現的馬來穿山甲。

但是,官方持有異議,表示依據中國法規,馬來穿山甲是否屬於「外來物種」、放生流程為何,還沒有定論。

兩周後死了一個同伴

再過不到兩周,2019年6月1日下午,三甲中的小「沒動」突然沒了力氣,在籠舍邊網向下攀爬時,需要用頭抵住身體,緩慢地移動。工作人員緊急叫車,試圖將牠從清遠的康復小院送往60公里外廣州市的動物醫院。但是,晚上高峰時間路上堵車,躺在塑料箱裏的小「沒動」奄奄一息,晚上8點半時,在醫院被宣布死亡。

「沒動」死亡之後,「昨夜」顯得焦躁,不停試圖從籠中探頭出來,最前端的鼻子磨出傷口,滲出紅色血液。

Sophia平時人在北京,只能偶爾前來照顧,美林集團工作人員代為照管二甲,但他們不是動物或獸醫專業人士,照顧也需要財力、物力,非長久之計。

終於,在6月24日,綠發會公開和林業局關係破裂,表示如果不獲批准野放,只能把所剩兩隻穿山甲退回。

流淚的穿山甲

人類的齟齬不止,7月3日深夜,「昨夜」 和同伴「嗜睡」又一次面臨漂泊。廣東省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工作人員和車子要把牠們從清遠接回廣州。「嗜睡」在籠子的夾縫中流出了眼淚。

試驗失敗,「昨夜」和相依為命的同伴「嗜睡」流落何方?是否還活着?記者向廣東省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查詢牠們的去向。不意外地,官方拒絕透露任何信息,只稱記者應向林業局宣傳部門查詢。

也許,「昨夜」還是幸運的,牠和一百零二隻同伴從越南來到中國,十九隻已知死亡,其他下落不明,不可能已被放野。起碼,「昨夜」在清遠,甚至在廣州,得到了些照顧,在這異國好好的生活了一陣子。

民告官的NGO 綠發會

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簡稱「綠發會」,是中國參與救護在官方緝私行動中繳獲的穿山甲最活躍的非政府組織。

綠發會總部設在北京,成立於1985年,前身是「中國麋鹿基金會」,開國上將呂正操是其創辦人,該會自創始初期即有較強的官方背景。中共前總書記胡耀邦長子胡德平是綠發會現任理事長。綠發會的主管單位是中國科協,亦是經由民政部註冊的全國性公募基金會。基於這樣的名聲及聯繫,綠發會已成為中國野生動植物保護領域非常重要且活躍的力量。

2018年,綠發會破天荒地以民間團體身份提出訴訟,要求廣西的官方救護中心為另外一批三十二隻穿山甲死亡負責。綠發會倡導政府應將處理信息透明公開,並希望對這批穿山甲進行「經過訓練的野放」。綠發會和國際動物保護界一些人認為,穿山甲被營救,得到醫治後,應該放歸自然,但中國官方還沒確認「野化」的政策和執行細節,雙方意見衝突。綠發會的訴求最終未獲得官方的批准。2017年2月,「香港穿山甲公子」一事成為輿論熱點─2015年香港富豪之子李加和在廣西考察期間被當地官員請吃穿山甲,他將圖文放在微博,後經報道,使得同行香港代表團、其父等都受牽連。綠發會藉由推動這件事傳播,令穿山甲得到極廣泛的公眾關注。

陳婉瑩,朱熙彤,徐佳嗚,陸瑩 策劃:陳伊敏
Sophia Zhang,圖片由綠發會、全球環境報道協作網絡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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