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學家用望遠鏡探尋宇宙起源,試圖解答人類的終極問 題:我們從哪來?將往何處?我不是天文學家,從未想過自己會觸及這些 問題,更沒料到有一天會直面答案。
「你要進來看看嗎?」這句話改變了一切。
說話的是婦科醫生張貴明。我正陪母親做手術後覆檢,他檢查時突然抬頭問我。我愣了一下,答「好」, 便走到他站的位置,在母親雙腿間, 看見了她的私處,一覽無遺。
「甚麼鬼?你看見你媽的─」 蘇敏驚訝問,我霎時按住了她的嘴, 不讓她說下去。我們正身處鬧市中的一家咖啡店裏,鄰桌的人聽到,側目而視。我壓低聲音說:「別大聲說出 那個字,可以麼?」蘇敏點點頭,卻有點不耐煩:「不是,你還沒解釋為 甚麼要我假裝是你表姊呢?」我解釋,因為在婦產科,只有親戚才能陪母親進診室。
兩周前,母親來電,要我冷靜聽她說。她在化療後覆檢發現下體有腫瘤,藏了多年,可能是她年輕時常痛的根源。我心一沉,問是良性還是惡性?她說兩天後有報告。那時我人在台北,正值疫情高峰,回港需要隔離十四天,趕不及。我擔心母親隱瞞病情,便聯繫前女友蘇敏,讓她冒充表姊陪診,並要求她偷偷開手機通話,讓我在隔離酒店聽報告。
聽到「良性」時,我鬆了口氣。 但醫生說腫瘤有兩個十元硬幣大,建議切除。對近八十歲的母親來說,兩年內兩次手術有風險,但我們同意了。手術成功,母親出院,我也結束隔離,第一次親自陪她覆檢,沒想到張醫生會問我要不要「看看」。
「看了甚麼感覺?」蘇敏問。
我不懂她問這幹嘛,也不懂張醫生為何問我。作為母親的兒子,這問題要我怎麼答?蘇敏追問為甚麼我答 「好」。我說那是第一次陪診,以為看私處是家屬的正常程序。「當然不是!」蘇敏搶白,「我陪你媽去那麼多次,醫生從沒問過我。我連自己的都沒看過,為甚麼要看你媽的?」她搓滅煙頭:「還有,為甚麼我是表姊不是表妹?我比你小兩歲!」
之後數天,我不斷思考這兩個問題。失眠時,閉眼就看到母親兩腿間的畫面,衝擊揮之不去。是因為她是我母親?還是因為那是八十歲老人的下體私處?或兩者皆是?我相信人性本善,張醫生應無惡意。他也是別人兒子,該明白這對我有多大陰影。若非惡作劇,他為何只問我?是我看起來好色?孝順?還是額頭寫着「想看母親的私處」?我在腦海中反覆回放那天,試圖解讀他的微表情。
這畫面影響了我的親密關係。每次與女伴進入狀態,母親的影像便閃現。我試過閉眼、聽音樂、看鏡子, 都無濟於事。我告訴蘇敏,她嘲笑: 「你女人緣好,這不會又是想勾引我的爛藉口吧?」我說她想多了。
半年過去,情況未改善。看到玫瑰的花蕾、街市裏海鮮檔的鮑魚,甚至天空,我都聯想到母親的私處。最痛苦的是看着母親坐在面前,夾鳳爪給我,問:「最近忙嗎?怎麼不陪我飲茶?」我咬着鳳爪不敢看她。她突然笑問:「對了,我一直沒問,那裏長甚麼樣?漂不漂亮?」我吐出鳳爪,衝進廁所乾吐。母親口沒遮攔我知道,但用「漂不漂亮」形容自己私處,真的有必要嗎?
我求助催眠師,詳述困擾。她讓我畫下母親的私處,燒掉畫紙,說這能讓潛意識忘記。我是插畫家,照做,但燒了十二次後,畫面反而更清晰。我決定回台灣後要舉報這個騙子催眠師,轉而找性治療師。 性治療師說,我見證了自己出生的地方,猶如天文學家發現宇宙大爆炸。他建議找朋友收集上萬張女性人體的圖片,將我畫的那張混入,降低母親的特殊性。我再次找蘇敏,她花了兩周從不同限制級網站裏收集了圖片,統一色調大小,製成拼貼,混入母親那張,成為了一幅Collage。成品還真是製造精良,不說還以為會是放在M+或MoMA的前衛藝術品呢。 我一看這「藝術品」,立刻指認出母親的。蘇敏驚嘆:「你這記憶力是怎麼一回事?你都能上內地那個《最強大腦》綜藝了!」我沮喪,問她為何不偷偷扔掉那張,騙我說已混入,讓我找不到就好了。她說她忙了好幾晚, 我該感恩才對。
這困擾持續一年。母親因其他病痛入院,我因陰影不敢探病,後悔至今。我像艾慕杜華電影角色,夢裏盡是巨大的女性胴體,我在山坡和狹谷中逃跑。我崩潰了,曾深夜在張醫生診所外噴漆控訴他,甚至攔截那些從他診所出來的病人家屬問:「張貴明有沒有叫你看母親的私處?」換來的多是辱罵或拳頭。
我終於爆發了。某天一早穿上整身黑衣,帶了一根水喉通,埋伏在診所外,腦中反覆演練質問詞:是直接問他為何讓我看?還是罵他?上午十點半,診所開門,張貴明走近,我握着水喉通的手冒汗。手機突然響起, 是瑪麗醫院,問我是否母親的兒子, 說有消息,要我有心理準備。此時,張貴明回到診所上班了,與我擦身而過。
母親喪禮半個月後舉行,來者不多,沒想到張貴明會來。我不知他從哪得知消息,也不知他與母親如此親近。蘇敏竊問:「你還會看到嗎?」 我說,自母親離世後,那畫面突然消失,像夢醒一般,怎麼回想也記不起,似是不治而癒。她問:「那你懷念嗎?」
我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瞻仰遺容時,張貴明暫離,回來後繼續摺元寶。當夜他是其中一個待到最後的人。我上前說:「我是她兒子, 感謝你對我媽的關照。」他似乎不記得我,說:「請節哀順變。」
我問他與母親熟嗎?他說不算熟, 但母親是他年紀最大的病人,常聊起我移民的事,讓他印象深刻。我問母親可有說不想我離開,或帶她走?
張貴明苦笑:「她說怕你一直記掛她,不想你記住她。」 我沉默片刻,說:「剛才瞻仰遺容你走開了,我想她在靈寢室一定想聽你道別─你要進來看看嗎?」
他一愣,微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