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熱門文章
韓麗珠
Twilight Zone︱六天六夜
ADVERTISEMENT

眉爾站在門外的時候,他沒想到,她是向他求助的顧客。實在,她臉上迷惘的神情,令他想到在迷宮般的工廠大廈的迷路者(她必定是跟朋友約定了在大廈裏開設的某所咖啡室見面),或,一位神經兮兮的求職者,急需一份餬口的工作,而他沒有任何可以提供的職位。

「你就是滅蟲師?」終於,她的視線鎖定在他身上,仔細打量他,然後說出介紹者的名字。介紹者在十五年前,曾經跟他短暫地交往過。他嘗試回想那介紹者的臉容,卻發現那跟無臉的昆蟲一樣,無異於街道上眾多的陌生者。

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以沙啞着的嗓音告訴她:「熟客介紹,原價八折。」然後欠了欠身子,讓她走進那個狹窄而陰暗,勉強可以稱得上是辦公室的房間。只有在清潔工一周來一次的時候,或,焦慮的客戶親自上門找他的時候,他才會想起,這是個可以接待他人的辦公的場所,而不是他藏身的洞穴。

即使他已關上門,風還是從門縫嗚嗚地吹進來。這是季候風猖獗的季節,風像隱形的獸,以哀號來訴說人類不解的宇宙奧秘。根據他多年來對於昆蟲的認知,風張狂的時節,蟲就會躲起來,雨水充足的月份,蟲洶湧而出,那並非出自意願,而是本能。

她走到沙發之前,並不坐下,只是陡地轉過身來,把臉龐盡量湊近他:「你看到螞蟻的巢穴了嗎?」像命令那樣對他說:「看我!蟻咬我了,許多許多蟻咬我。」

他的視線便在她透亮的皮膚上細細地檢索,好一會之後,終於發現,她緊滑的臉皮上幾乎找不到毛孔,只是青色和紫紅色的血管在蒼白的皮層下蓄勢待發。他轉而在她的瞳孔裏搜索,那裏有沒有蟻在蠕動。

畢竟,他見過各式各樣的昆蟲。有時,蟲子並不以蟲子的本相出現,而是別的,意想不到的形相。資深的昆蟲捕手,要把握着蟲子現身的機會,覺察到空氣中微妙的變化,下一步才是驅趕或滅絕。

「每一種蟲都有弱點。牠們虛弱時,便容易暴露真實的身份。」教導他感知昆蟲的父親,在他還是個六歲的孩子時,就這樣告訴他:捕蟲者要保持着強悍的身心,搏鬥的過程,打從蟲子還不是蟲子的時候,已經展開。父親一直把他視作成人,說話時並不更換語調或字詞。

「捕蟲如降魔。」父親說。

「可是魔鬼隨處都是。」從小,他就知道,牀底、照相本裏、祖母的衣櫥、冰箱深處,當父親注視母親的時候,還有那個久未使用的皮箱裏,都蜷縮着魔,形形色色的魔。

父親憐惜地撫着他頭髮:「長大之後,你會看到更多。但,不要怕。」

「那麼我們去打敗魔吧。」他以童稚的清澈之目看着父親。

「你愛魔嗎?」

「我比較愛蟲子。」

「人只能降伏所愛的對象。」父親的這句話,多年以來,始終刻在他心裏。

那時候,他對蟲子的熱忱和好奇抵達了高峰,隨着他一點一點地老大,他捕蟲的技藝愈精湛,對蟲子便愈漠然。他成了職業滅蟲師之後,除了不再愛蟲子,也不再愛許多事物。他需要一份工作,但不需要愛着甚麼。必要時,他會假裝情深似海,連自己也信以為真。

可是那天,當他看着眉爾的臉,忽然感受到一股徹底的挫敗,挫敗使他柔軟:「要不,螞蟻在陌生的環境躲了起來,要不,巢穴在你家。我可以到你家檢查嗎?」他以專業的口吻作出了判斷,猜想她並不會聽到話中收藏着的猶豫。

他到達眉爾門外的時候,就聽到風的尖音,像一個失常者、崩潰者或絕望至極的人的嘶叫。明明不是多風的季節,為何風像瘋了似的從四面八面吹襲?他按照眉爾的指示,在門鎖按下一串密碼,門便咔嚓地自動開啟。他以為走進室內,就能避過激烈強風,可是風從門縫、窗縫、抽氣扇的虛隙和各種肉眼不可見的孔縫鑽進來,使他差點站不穩。

室內昏暗,飄着檀木的微香。他的眼睛適應了無光的環境,慌亂稍減,靜下來便感到一室潔淨。家具寥寥可數,除了置於房子中央的牀墊,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個冰箱和壁櫥。她穿着單薄的背心短褲,坐在牀墊上盯牢他。

「有點冷,你要穿上外套嗎?」他問。

「難道你沒有發現,螞蟻從我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還有身上所有的孔穴鑽進鑽出嗎?牠們排列成長長的隊伍。牠們身體幼小脆弱,但隊伍無堅不摧。」眉爾說到這裏,便哭了起來。

他上前細看她的淚,終於看到黃褐色的,弱不禁風的蟻。不是一隻蟻,而是恍若由許多點,組成的線,又由各種線織造出一個厚面的蟻羣,蜂湧而出。她哭得很兇,哭泣的聲音,逐漸蓋住了風聲。蟻羣隨着她哭泣的節奏,往不同的方向蔓延,往牀墊、往窗前,往他的腳下前進。

她不是蟻穴。他可以肯定這一點,憑着滅蟲師的直覺。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不再相信自己是滅蟲師,認為自己是假的。但那刻,當他站在多風的眉爾的家中,深刻的感受從他的肚腹湧出,毫無置疑,他要開始滅蟲了。立刻。

他抓過一把椅子,坐下,凝神盯住房子,漸漸,神煥散,眼神也慢慢失神,他開始看到,房子褪去了表皮,藏在裏面的東西。皮下還有皮,裏面之中還有裏面,層層交疊,環環相扣。

他站起身,走向牀墊,那是王后尺吋的寬濶,但眉爾只是瑟縮在牀墊的左側。他指了指她身旁的位置問:「那裏曾經睡着誰?」

「沒有誰。」她停止了哭泣,風也靜止了,她的聲音無比冷硬。

「那裏可能有蟻穴。」

「你何不躺上去看看。」

他驚訝於她的提示,差點以為她也是個老練的滅蟲師。他的頭觸碰到枕頭,他的身體沉入了牀墊、他的臟腑潛進了地板、牆壁、天花、這座建築物的鋼筋水泥和地基;他靈魂裏的纖維落進了住在這裏的人出現過的心起念動,他恍如置身於他們曾經的愛憎苦纏之中。蟻就是在那個瞬間從他身子深處湧現,傾巢而出,就像為了保護蟻后那樣。也有可能,不是蟻羣突然出現,而是他發現自己本來就是由蟻組成。或許不是他,而是曾經躺在牀墊上這個位置的人,身影早已成了蟻羣的溫牀。或是,人本來由蟻般的物質組成。他不是他,她不是她,介紹者不是介紹者。

「你愛他嗎?」他問眉爾。

「不愛。」聲音如同從地心傳來的震動。

「你要驅魔嗎?」他不明白為何要發出這問題,但這是作為滅蟲師的判斷。

她沉默了良久才說出:「除了魔,這裏甚麼也沒有了。」

他從來沒有那麼強烈地感受到,愛。足以癱瘓意志的愛。

那喚起了他的滅蟲師本能,他即將要消滅,這個蟲患的源頭了。

延伸閱讀
熱門搜尋
回歸25周年 新聞自由 展覽 環保 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