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跟山友在台北一座山村發動手作步道的活動。
我們選擇整修村子後的保甲路。這條百年前的山路,過往以泥土、木頭和石塊等材料鋪設,蜿蜒於蓊鬱的森林。除了登山口,出現近百公尺的水泥步道,目前仍維持着自然的風貌。
登山口這段,是十多年前修築的。當時鄉公所花了數百萬,還引以為傲。現在觀念思維改變,水泥步道變成破壞山林地景的錯誤指標,時時被村人引以為鑑。
工作展開前,志工們先跑去宜蘭走訪打鐵舖,選購適合打造的器具,諸如石鑿、鋼槌和圓鍬等。以往每座村子都有經驗豐富的打石者。山村也有嫻熟的師傅,清楚哪種樹木適合鋪設,哪種石塊又可做為材料。大家都能通曉物件的質地,敲打砂岩或選擇木料時,自是勝任愉快。我們希望手作步道的過程,不只是付出勞力,同時學得修路的功夫。
在師傅帶領下,我們觀察周遭環境,利用現存可移動的石塊、枯木和風倒木,逐段把殘破不全的路面鋪平。譬如,利用廢棄的舊石塊重新堆砌為石階。現有石階多半踩得光滑,容易鬆動,每塊我們都設法再穩固,接着用石鑿子,敲打出更深的鑿痕,讓行人踩踏時,不易跌倒。
缺乏石塊時,則以枯木或風倒木為踏板。主要是就近自旁邊的森林取材,相思樹幹心實而重,不易腐朽。半埋泥土中,除了穩固,還能支撐長久。有些路面,還得擇段,清理通順的雨水渠道,避免山路形成暴雨時的臨時河道,日久成災。
在山村從事志工活動,一條手工步道的維護,跟其他農事活動相當不一樣。其他工作都是點的完成,山路是線的工作,連絡着之前的各種生活內涵。若能完成綿長山路的打造,更能具體展現山村的友善。
手工步道更明示着,此地不是以販售蔬果,吸引觀光客為前提,而是把想要的生活展現,更樂於和大家分享。這條山路繼續自然而完整的蜿蜒於森林,旁邊的物產,不用多費唇舌,你都相信,農民更願意從事友善耕作。
以前在此發動無數回志工運動,修過石厝、茅屋,也學習植茶種稻等等活動。我們一直對志工的定義不斷反省,更能感悟鄉下人才會蘊含的質地。如今透過打石,我們愈發能凝聚,大家對這座森林和周遭山村的情感。每回的勞動,村人只能回報以午餐,但大家都心滿意足,樂於付出,把它當做美善的奉獻。好幾位志工如今都跟村人成為好友,視彼此如己出。
但最近發生了一件事,讓大家相當錯愕。有幾位來當志工的年輕人,在修路離去後,居然在石頭上刻字,寫了大大的「歪」。好像不覺得這樣修路有何意義,又或者展現到此一遊的玩樂心態。
我們下山看到,頓時甚感挫折。在修路過程中,這羣年輕人聽聞消息,前來義務幫忙。在工作過程中,同樣保持開朗的心情,我們看了都很感動,但最後怎麼展現不滿或無知的舉止呢?
換作以前,可能會撰文批評這樣的狀況,但現在反求諸己,先想看看哪裏沒有處理好。善意要擴己及人時,其實如何與別人的互動更加重要。後來跟幾位志工討論,我們覺得自己並未做好一件事。
發起手工步道的打石運動,對外一定要把事情講得很清楚。我們疏忽了年輕人才開始起步,並不了解山村的特性。我們也未將利用現有材料的意義,還有為村子鋪一條路的初衷周延解釋。因為所有意義都未銜接起來,他們才無法感同身受。
隔一周,山上八十多歲的阿公下山。看到這條走了一輩子的山路,竟然重新在修築,而且維護得如此完善。他也嚷着要加入假日志工的行列,但隔周我們繼續鋪石造路,並未發現他出現。大家工作時還在開玩笑,一定他年紀太大,走回山上就忘記了。
結果,黃昏時,一位志工上山去拜訪,沒多久傳來了一張照片。原來,阿公真的有參加修路,他從山上一個人獨自鋪下來,而且鋪了好長一段。我們兩邊分頭進行。有朝一日,應該會在森林中碰頭。
這樁打石運動,也因為阿公在山上鋪設,而我們在山下興築,有了微妙的連接。照見了人和人之間的友善,平實而淳樸的溫暖。這個案例若成熟,我一直期待改天也帶到香港實踐,跟山友們,切磋這樣的手作步道的藝術。
(隔周刊出)